“孩儿是说,待哥舒翰、阿布思、安禄山等边将归京叙功,他们皆阿爷一手提携,到时自可一扫朝堂上这些小人,阿爷何必自降身价,与一竖子过招?”
“哥舒翰、阿布思、安禄山听我的,他们听你的吗?!”李林甫被气得不轻,几乎又要拿物件砸李岫,道:“等我致仕了,还得保着你的平安吗?!”
李岫不由羞愧,后悔自己多嘴,自取其辱。
李林甫失望地摇了摇头,道:“薛白一竖子,若是早年间随手就能除掉,如今笼络他,为了谁来?”
父子二人还在商议几个节度使归京叙功一事,吏部侍郎苗晋卿却赶到了。
“右相,有诏令到了吏部,迁了几个官员!”
李林甫闻言,不易察觉地吁了一口气,心知与女儿的一番长谈是有必要的。
李岫接过那抄录的文书一看,却是变了脸色。
与薛白甫一交手,他连自己输在何处都没明白……
***
西市。
“衔蝉奴,衔蝉奴。”
长安县衙的差役牛栓嘴里唤着猫的名字,走过小巷,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县尉已经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不远处,一座酒楼的雅间里,杨国忠正端着酒杯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
之后门被推开,薛白走了进来。
“还找猫呢?”杨国忠笑道,“不如到和政郡主的闺房找找,也许有所收获?”
“试探圣人的反应罢了。”薛白懒得与他开无聊的玩笑,直接进入正题,道:“若圣人不在意此事,我们这次可以与李泌联手。”
“那可是东宫的人。”杨国忠很警惕,道:“一旦扯上东宫,你我在此见面,就有可能成了韦坚、皇甫惟明。”
“你高看我了,也高看了自己。”
“陈希烈来了。”杨国忠看向窗外,讥道:“堂堂宰执,还真偷偷到此来与我们会面。”
“为了权力。”
陈希烈穿着紫袍时没什么威严,今日穿着一身普通的襕袍反而衬出了老而儒雅的官气。
他一进雅间,目光便打量着薛白,之后抚须笑道:“薛郎好手段啊。”
“我升官了?”
“连老夫也不明白,你每日只在为和政郡主找猫,竟迁官了。”陈希烈道,“诏书才到中书门下,老夫刚副署过,明日便会宣读。”
“监察御史?”
“不错。”
杨国忠亦是大为讶异,问道:“如何做到的?圣人同意给你迁官,可见亦对我息怒了?”
薛白笑了笑,知道是李泌在其中起了作用。
众多盟友之中,李泌才是真正能做事之人,一出手就消解了圣人有可能产生的顾虑。
因为王焊谋逆案,薛白功劳是少的,做的更多的是指证安禄山,这其实让李隆基厌烦,不太想给薛白迁官。
反而是找猫这件事,证明了东宫是想笼络薛白,可还没找到办法,进而证明了薛白没有与东宫勾结。那么,指证安禄山对也好、错也罢,只是出自一腔热血。
这是一个年轻的臣子直接对圣人表达的忠诚正直,没有因为年轻就倾向于储君。圣人只要心情好了,随手就能迁他的官,同时也是让薛白别再找猫,别再丢人现眼了。
“这只是圣人对我的肯定,岂能说是对你息怒了?”薛白道,“唯有你谋到京兆府一职,方可证明你重得圣心了。”
杨国忠点点头,心里其实被薛白震慑到了。
须知,他是狠狠巴结着李林甫才得以升迁的,薛白竟是屡次在与李林甫抗衡的情况下迁官。
此事坚定了他与薛白联合的决心,他亦直率,不藏着掖着,道:“今日来,我们得定下章程,合力扳倒哥奴。”
陈希烈是初次与杨国忠就此事相谈,矜持地笑了笑,抚须不语。
杨国忠看了薛白一眼,当先许诺,道:“一旦事成,陈公任中书令,由我任门下侍中,如何?”
这不是江湖帮派抢地盘,本不该如此粗鲁地分配利益,但杨国忠就是个无赖,也说不出别的来,陈希烈有些难为情,末了,淡淡点点头。
薛白道:“再拉拢张垍,举荐他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如何?”
陈希烈抚须的手才放下又重新捻须,杨国忠则是皱了皱眉,两人皆不语,显得有些不情愿。
但他们也知道,李林甫如日中天,不好对付,确实需有助力。另外,薛白才刚刚迁官,圣眷正浓,哪怕只为给他面子也不好拒绝。
“如此,甚好。”陈希烈道。
“甚好。”杨国忠敷衍了一句。
“那此事便谈定了,接着议如何扳倒哥奴。”
杨国忠竟真有见解,他对自己的处境不敢下判断,对旁人的缺点却看得很清楚,道:“我想过了,哥奴这些年嫉贤妒能,手下已没有几个可用的人才,王鉷这一死,他很难再征纳足够的钱宝,早晚要被圣人厌弃。”
此事上,他确有发言权。
薛白亦认同此理,李隆基这些年宴饮、赏赐出手阔绰,早已养成习惯。
他愈发意识到,这根子不除,除掉再多个王鉷,只怕也于事无补,但眼下却还只能一步一步来。
“也莫小瞧了哥奴,只要给他时间,把王鉷死后留下的阙额都补上,擅征纳的酷吏总不会难找。故而,我们绝不能给他机会。”
“对!”杨国忠兴奋起来,感觉到自己是杨銛,薛白正在为他拾遗补阙,“我们尽可能地把这些阙额拿下。”
说罢,他看了陈希烈一眼,见这老东西一直不开口,继续道:“征纳之官职,当举荐我来当。杜有邻木讷,圣人怕是不会让他迁转运使,但阿白放心,我们举荐他为京兆少尹,如何?这也是位高权重之职。”
陈希烈当即要反对,然而,他确实不擅于征纳,手下也无可用的人才,只好转移了话题。
“我等人少势微,首先得知道,李林甫举荐了哪些人,方好应对。”
“不错。”杨国忠摸着下巴想了想,最后看向薛白,嘴角扬起一丝笑容,道:“阿白当有办法,我听闻……玉真公主回长安了。”
“我会试着去打探,但与玉真公主无关。”
“是吗?”杨国忠显然不信,却还是道:“阿白能打探到就好,是何办法不重要。”
***
玉真观。
李季兰回来以后歇了两天,这日醒来后又仔细打扮了一番,然后,觉得好生无聊。
在王屋山时,她十分思念长安,可真等回了长安,反而有些失望。
独自闷在屋中整理着诗集,忽然,门外有师姐道:“季兰子,有客来找,在客厢候着。”
除了李腾空,她在长安唯有薛白这一个朋友,也不问是谁,当即一心欢喜地应道:“我就来。”
对着铜镜整理了头发,想了想,轻轻抿了抿口脂,她方才起身出去,心里想着见面时如何开口问侯。
“终于是在长安又见到了薛郎,我有几首新诗盼能得薛郎指点。”
唯不知这般是否显得不够热情。
然而,推开客厢的门,入眼却是一个漂亮得像玉雕成的少女。
“啊。”
李季兰吃了一惊,心虚到脸颊都有些发烫,慌张退了半步,才想起行礼道:“颜……颜小娘子。”
“季兰子怎给我行万福?”颜嫣落落大方地起身,笑吟吟道:“你可是一位女道长。”
“我……”
李季兰也不知她是否在提点自己,垂下头来,觉得连耳朵都是热的。
颜嫣则已上前,欢喜地拉过她的手,道:“你们可算回来了,总算有人能与我说说话,对了,腾空子呢?”
“她回相府去了,颜小娘子可是需要她再给你把脉?药吃完了吗?”
“想让腾空子看看我应该有好些、药还有,哦,我阿娘在前面与玉真公主聊着,我还带了些好玩的给你们。”
李季兰偷眼看去,见颜嫣一脸单纯,只顾着说些好玩的事,她既觉喜爱颜嫣,又感惭愧。
她怕颜嫣被冷风吹到,连忙将门关上,两人坐在火炉边说话。
“前阵子,阿兄制了好些他称为棋牌、桌游的玩意,着实有趣,但就是没人陪我一起玩,终于是等到你们回来了。哪日我把阿兄唤来,一起玩呗。”
李季兰低头看着颜嫣与她握在一起的手,喃喃道:“把薛郎唤来,一起玩?”
“对啊,一起玩才有意思。”
“那,如今天冷,待腾空子回来,我们到颜府拜会,让她过去给你把脉,免得你吹风。对了,薛郎得空吗?”
“他刚迁了官,正在交接的时候,御史台才不想让他太早过去视事,估计是嫌他总惹麻烦吧,总之是最闲的时候,我们得多压榨他一下,哦,这也是个新词,季兰子不知道吧,是丰味楼油坊那边的说法……”
因颜嫣的来访,李季兰不由多了许多的麻烦,以及一些期待。
……
傍晚,李腾空回了玉真观,心事重重的样子。
因天气冷,师姐妹二人夜里相拥而眠,李季兰不由问道:“相府出什么事了吗?”
“阿爷老了。”
“人总是会老的嘛。”
“是啊。”李腾空道,“我总觉得,老有老的活法,天伦之乐,悠然自得,可阿爷不一样,他只想一直维持他的权力。”
“可腾空子已出家了,为何要急急忙忙唤你过去问。”李季兰问道:“与薛郎有关吗?”
“你旁的事都迷迷糊糊,偏只惦记着他吗?”
“就是因为我脑子里老想着卿卿我我,才被阿爷送到道观里来嘛。”
“我倒是羡慕你。”
李腾空低语着,心知自己才不会为了情爱而不顾一切,也不会为了家族。
在她心里,始终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阿爷希望我嫁给薛白,好为家族拉拢他,但我不会这么做……”
李季兰并不理解李腾空的选择,心里不由在想,能嫁薛郎的两人,一个懵懂无知,傻乎乎的只知道玩;一个顾虑重重,畏手畏脚。偏偏是她最想嫁,却连机会都没有。
求之不得,不求而得,这也许就是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