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秘书省,过了街道就是御史台。
御史台大门朝北,颇有肃杀气,内有三个院子,察院、殿院、台院,三院分立,差职不同。台院居中靠里,察院、殿院则分列左右。
薛白是监察御史,在察院任事,而他老师颜真卿则是殿中侍御史,在殿院。
监察御史只有正八品上,但唐人并不以品阶论官职高低,御史是最清贵的官职之一,掌风宪、乃圣人耳目,所谓“御史供奉赤墀下,接武夔龙,簉羽鵷鷺”,若有朝会,颜真卿这个殿中侍御史是站在圣人身边的。
察院有前后两个厅,都厅、本厅,都厅为监察御史们办事之处,本厅为察院院长监察使的官廨。
薛白来过此处几次,但以往都是来打官司的,到此任事还是第一次,到了都厅,见十多名监察御史已经分列两侧站定,他遂站到最后。
稍等了一会,监察使毛若虚走了出来,端坐于座位上。
毛若虚年逾五旬,须发皆白,眉毛很长,盖住了眼睛,显得十分严肃,不慌不忙拿出一本名簿来,竟是开始点卯,这还是薛白在大唐为官以来首次看到的。
“薛白。”
一直到唱到这名字,毛若虚才抬起头来。
薛白遂出列,行礼道:“见过监察使。”
毛若虚放下手中的名簿,淡淡道:“薛监察名满长安,如今到御史台察院任事,不知可会恃才傲物、桀骜不驯?”
正常而言,刚刚上任就遇到官长这般询问,一般人都得谦逊几句。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因知这毛若虚是李林甫的人,问这句话显然不怀好意,估计紧接着就要下套了。
他遂应道:“恃才傲物自然不会,但想必会有理有据。”
毛若虚不动声色,缓缓地点了点头,道:“监察御史有巡行州县之责,今蒲州猗氏县有人检举其县令贪赃枉法,薛监察前往推鞠吧。”
薛白道:“我初到御史台,接这么大的案子,只怕不能胜任。”
“薛监察在秘书省、偃师县、长安县皆政绩斐然,两年三迁,老夫信你能办妥。”
“监察使,蒲州道远难行,我体虚无力,此案可否另交旁人?”
这是崔祐甫在吏部授官时的回答,薛白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够用上。
毛若虚微微一滞,目光落处,薛白身姿笔挺,精神奕奕,岂有半点体虚无力的样子?
他脸色一板,正要开口喝叱,一阵大笑声已经在都厅外响起,紧接着,兼任御史中丞的杨国忠走了进来。
“今日察院好热闹。”杨国忠虽已是紫袍重臣,却还难掩无赖气质,像是来串门一般,“咦,阿白也在,走,到台院去,我有差事交代你办。”
“中丞。”毛若虚起身,执礼道:“下官正有重要案子要交给薛监察。”
他既是针锋相对,一点也不害怕杨国忠。
御史台这些年一直在王鉷的掌控下,实际上则是在为李林甫排除异己,真论起来,在毛若虚眼里,王鉷、杨国忠才是右相一系的叛徒。
“你我都有案子要办。”杨国忠道,“那是你官大,还是我官大。”
“薛监察由下官直属,中丞绕过下官交代他差事,只怕不妥。”
“你弹劾我啊。”
杨国忠冷哼一声,提了提腰间的玉带,招呼薛白就走,他才不会留下与毛若虚争吵,不论吵的结果如何,吃亏的都是他。
出了都厅,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道:“啖狗肠的老货。”
薛白问道:“你掌控不了御史台?”
“我升官太快了。”杨国忠道,“上任御史台的时间还短,三院主官暂时都还不是我的人。”
他并不以此为耻,反而摆出十分仗义的态度,揽过薛白的肩,道:“但你放心,只要我在,就没人能将你支出长安。”
“走了。”
“去哪?”
“找我老师。”
杨国忠兼任御史中丞的时间说长不长,但其实已经不算短了,没能树立起威望,归根到底还是其人能力不行,除了征纳,别无所长。
威望如何来的?
长远而言,终究还是看实绩。
颜真卿任监察御史仅一年,出使河西、陇右,平反了大量的冤狱。当时五原有旱情,官员怠于政务,待颜真卿厘清县中积案,天降大雨,五原百姓称为“御史雨”,世间自然没有这么神的事,无非是百姓感念他,愿意给他美名。
他到了朔方县,发现县令郑延祚兄弟三人在母亲死后互相推诿,不肯办丧,将灵柩放在僧舍二十九年。遂向朝廷弹劾,断了郑家兄弟的仕途。此案说来没什么,但为保前途而不肯守孝、偷偷隐瞒父母丧事的官员在大唐非常多,比如,达奚抚隐瞒母丧的案子,最后也是被达奚抚以供奉舍利的理由蒙混过去,颜真卿能办成案子,其实已让天下耸动。
一个官员有多少能力,旁人看着,心里都有数,很多时候不说而已。颜真卿回到长安,御史台自然有志同道合的官员向他靠拢。
真要做事,薛白找老师,其实比找杨国忠这个御史中丞要有用的多。
从察院出来,转到殿院都厅,只见几个身穿绿袍的官员正在说着话往外走,被簇拥在当中的正是颜真卿。
“老师。”薛白上前唤道。
“莫叫老师了。”颜真卿摆手道:“在御史台任事,你我只以同僚相处。”
他身边另一名御史却是打趣道:“莫唤老师,当呼‘丈人’。”
薛白被这般一说,有些不知所言。
颜真卿反而坦荡得多,道:“议公事,莫说家事。”
说罢,他招手让薛白也随他们一道,喃喃道:“过了年,也该给你起个字了。”
“谢老师。”
薛白见老师与这些殿中侍御史们有事要商议,也不急着说自己的事,跟在他们后面。
一行人出了御史台,却是往西面的推事院找了个议事厅坐下。
“此处不怕罗希奭遣人来偷听了,颜御史可说了?”
“好。”
颜真卿略略沉吟,开口道:“我方从陇右归来,留意到金吾将军李延业,私下宴请吐蕃人,且为了避京兆府与各坊盘查,他以宫中卤簿仪节接送对方。”
“颜御史可有证据?”
“尚未有,然我确定此事属实。”
“李延业为天子近侍,为圣人所信重,与右相关系匪浅,此事我等务必想清楚。”
“等不得。”颜真卿道,“李延业任金吾将军,管京师宿卫,此事不可轻忽,万一迟而生变。”
薛白目光看去,见这几人有的犹豫、有的坚决,他遂先开口道:“我随老师弹劾。”
“好。”
“我等一并弹劾李延业又有何惧?!”
他们做事爽快,议定之后大家便署了名,各自回去写奏折。
待众人退去,颜真卿捻须思考着这桩案子,眼神微有些忧虑,又迅速平静下去。
他转头看向薛白,道:“上任第一天便来找,有难事?”
“倒不是难事,但确是有事想请老师帮忙。”
薛白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名单,道:“这是哥奴想要举荐补王鉷、王焊等人阙职的名单。想必其中有些人可以弹劾。”
颜真卿接过看着,道:“不仅有,还很多。比如他们想举荐为水陆转运使的宋浑。”
薛白道:“宋浑是名相之子。”
这说的是宰相宋璟,宋浑正是宋璟第四子。
“不错。”颜真卿微微皱眉,道:“我与宋家是世交,宋家唯独这宋浑不肖,饮酒嬉闹,嗜好娼妓,他与哥奴关系亲近,被哥奴举荐为平原太守,结果宋浑于任上贪婪成性,多征收百姓一年的人丁税。数月前才被告发过一次。”
薛白道:“我这里有一封信件,或可作为证据?”
“何处得来?”
“另一个不肖子给的。”
“正好可打哥奴一个措手不及。”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迅速有了默契。
弹劾虽然不是太厉害的手段,但只要弹劾得又准又狠,自能让李林甫疲于应对,对右相府的声望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
十一月初十,冬至。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更冷了些,但圣人也不得不到长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这是唐高祖立下的定制。
祭天之后则是赐宴群臣,这是往日李隆基最喜欢的事,但今年也许是王鉷之死让他不太能大手大脚地挥霍,或是身体偶有不适,这场宴席没有太过盛大,每个赴宴的臣子赏赐了几双皮靴棉袜也就是了。
御宴后,则有三日休沐。
右相府早早就在筹备家宴,一家上百口人,自是热闹非凡。
李岫眼看都安排好了,遂使人去请李林甫入席。
忙完这些,李十一娘赶过来拉住他,笑道:“今年可不同了,却是由阿兄持家。”
“莫说风凉话了,能帮衬我些便好。”
“我还不够帮衬阿兄?对了,我夫婿迁官之事,阿兄可在办了?”
李岫前一刻还在对着旁人假笑,听到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低声道:“杨齐宣强抢民女,置外宅妇,被弹劾了,听说了吗?”
“什么?”
李岫一愣,见李十一娘没有听说,抬抬手以示不和她聊,转身走开。
他表面上还在学着支撑这个家,心中却又有些隐隐的不安了。
转头看去,只见妻子从长廊那边走来,之后,他十三弟李崿走了过去,执礼唤了一声“阿嫂”,轻声说了几句话。
“听说阿嫂想让兄弟迁官……”
后面的李岫不太听得清,干脆大步走过去,等他到时,李崿已经走开了,他遂拉过妻子的手腕,问道:“十三与你说什么?”
“讥讽你,连个官职都搞不定。”
卢氏声音很轻,脸上还带着体面的笑容,说罢,自往女眷那边去了,特意在李腾空身边坐下。
李腾空显然不喜欢这种场合,在一众姐妹姑嫂中显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