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至此,严武才肯稍稍提及他的难处,他是一个不愿轻易把弱点示人的人,道:“我得薛郎举荐升官,今到了长安,他已外贬,吏部并不给我告身。”
“那你找我阿爷没用。”杜五郎爽快答道,“我知道你应该去找谁……”
***
长安城暮鼓又响。
酒足饭饱,杜五郎摸着肚皮回到杜宅,回想着与严武的谈话,心里犹十分得意。
“我也能独当一面了。”
当薛运娘迎出来之时,他便如此评价了自己一句。
但话音方落,只见杜有邻已板着脸过来,叱道:“与何人去饮酒。”
“见过阿爷,是严武,他是薛白举荐……”
“老夫知他是谁,你随老夫来!”
杜有邻脸色不豫,径直转回书房,关上门,当即指着杜五郎,叱道:“你知他是何等人便与他去喝酒。”
“阿爷,严武一看就很有才干,薛白从那么多小官里挑选出他来……”
“老夫岂能不知?严武是严挺之的儿子。”杜有邻抚须叹道,“当年,老夫与严挺之交情亦不错。”
严挺之也是开元名臣之一,在姚崇为相时任右拾遗,在张九龄为相时任尚书左丞,当时张九龄原打算举荐严挺之任相,但却被李林甫一石二鸟,双双排挤出京。
从这方面看,严武是个极适合拉拢的对象,与李林甫有不小的过节,且有才干。
杜五郎只觉得,怪不得薛白会举荐严武。
“那不正好吗?”
“正好?”杜有邻道,“但严挺之这个儿子,性情有些……不同啊。”
因他与严挺之相识,故而知道些严家家事,皱了皱眉,开口说起来。
“严挺之是老来得子,快五十岁了才有一个儿子,很是疼爱。但严武的生母裴氏不为严挺之所喜,严武长到八岁,遂问裴氏,裴氏答‘你阿爷独爱妾室阿英’,你可知严武是如何做的?”
杜五郎摇了摇头。
“他拿了一柄铁鎚,到了阿英屋中,砸碎了她的脑袋。”
“啊?”
杜五郎吓了一跳,不敢相信。
“须知他当时只有八岁啊。”杜有邻揪须道:“事出后,仆役与严挺之说‘郎君失手杀人’,严武却答‘安有大臣厚妾而薄妻者?儿故杀之,非戏也’。”
“那……那他……”
杜有邻摇了摇头,道:“严挺之不怒,反而惊异于严武的不凡,赞他‘真吾儿也’。”
杜五郎想到今日与严武一道饮酒时的场景,不由后怕。
不想,杜有邻继续道:“还有一桩事,我亦是听旁人传的。严武少年时,与长安一名军使相邻,见对方家中有一女儿容貌绝色,严武遂诱拐了她,逃出关中。在巩县雇船南下时,见军使带人追来,严武遂灌醉了那小娘子,解琵琶弦缢杀了她,尸体沉河。等那军使追上,搜索船只,已没了任何证据。”
“啊……”
杜五郎不知怎么说才好。
“严武有才干不假,但生性残暴,最多不过是吴起一般的人物。”杜有邻说着,叹惜道:“虽说,吴起亦是了不得的人物。”
他说的是战国名将吴起杀妻的典故,哪怕明知这等人物能成就一番大事,他还是害怕与对方来往。
“老夫会在衙署见严武,莫让我再看到你与他私下来往,记住了?!”
“是,孩儿记住了。”
杜五郎心有余悸,退出书房,拉着妻子的手,道:“官场太凶险了,我还是不要求功名比较好。”
……
次日,严武再来杜宅寻杜五郎,杜五郎便称不在。
但又过了一日,严武也没有再到京兆府去见杜有邻。
长安城到处都在传南诏叛乱之事,但圣人并没有召回颜真卿、李泌、薛白等人,这些自以为有先见之明之人依旧是失败者。
薛白自身难保,他费心拉拢的小官们进了长安,也只好去投奔旁人,陈希烈、杨国忠、张垍。
连少数几个如严武这般先找了杜家的,似乎也被杜家父子搞砸了。
***
兴庆宫。
几份报纸被放在了李隆基的案头。
待看到其中有“西南未靖,西岳停封”之句,他感受到了天下人都在讥笑他,不由大怒,径直将报纸全摔了出去。
“太放肆了。”
大唐疆域数十年没有丢过一州一县,偏是南诏一叛,消息摁都摁不住。
“薛白鼓动舆情,该杀。哥奴亦是废物,连个竖子都压不住。”李隆基道,“放肆到这等地步,看来是朕过去太纵容他了。”
高力士低声道:“圣人是说,这些消息是薛白放出来的?”
“不是他还有谁?报纸是他弄出来的,南诏之事是他先说的,与李白对的诗也是他写的。”
“恰是如此,老奴反而以为,未免太明显了一些。”
一句话,连李隆基也有些惊疑,哂笑道:“还能不是那竖子不成?”
须臾,他想到了朝堂上如今的情形,吩咐道:“查查看。”
……
宁亲公主府。
张垍见过了严武,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感慨道:“薛白看人的眼光好啊,从天下无数微末小官中挑出的几人都是人才。”
“严武虽有才,但生性未免太凉薄凶残了些。”
“战国时,吴起杀妻,母死不归,可谓凉薄?然,他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则三晋不敢南谋。”
“驸马所言甚是。”
张垍踱着步,思忖着,意识到这是一个取代李林甫相位的千载良机。
整个局势与薛白的计划大概一致,李林甫失去了王鉷等于自断一臂,再加上南诏一事,威望已经跌到了谷底。圣人都停封西岳了,李林甫却没能压住消息,其无能可见一般。
南诏生变,朝野哗然,恰逢春闱在即,议论甚嚣尘上,皆指哥奴阻塞圣听,误边疆战事,圣人需要一个更有才能、名望的宰相。
圣人一定快受不了最近这些烦心事了。
薛白唯独料错了一点,圣人做决定是按心情,而非对错。就在薛白完成对李林甫的算计之际,其自身在圣人心中的印象也坏到了极点。
换言之,整个计划很顺利,只牺牲掉了一个薛白,张垍只能更坚决地向着相位迈进。
“驸马。”此时有幕僚赶进厅中。
“唤‘少卿’。”张垍的气质与过往有了些许不同,少了几分潇洒,多了几分庄严。
“是,少卿。薛白使人把证据送来了,是张虔陀生前的奏章,在剑南进奏院被李延业盗走。能够证明云南府对阁罗凤之叛早有警觉,但朝廷消息上下阻隔。”
“给我。”张垍接过看了一眼,眼神愈发凝重,道:“让他的人刊出去。”
“他们说刊不了了。”
“为何?”
“朝廷不让刊,他的人手已撤出长安。”
张垍道:“你去安排,不可留下任何痕迹。”
刊报不算难,如今长安城内多的是能刊私报者,雇一批人做,谁也不知是何人放出的谣言。
张垍为人谨慎,本不愿如此,但这次薛白给的是非常重要的证据,一旦拿出来,朝野上下积攒了的对李林甫十余年的怒气将一次爆发出来。
立仗马?真当满朝文武是立仗马?
先造声望不难,难处在于,拿出这证据,势必要触怒圣人,如颜真卿、李泌、薛白一般,而交于旁人递呈,来源亦不好解释。
想到这里,张垍有了计较,明白薛白为何把这个证据递呈自己。
他犹豫片刻,下了决心,遂铺开笔墨,开始写奏折。
这封奏折首先替圣人解围,认为南诏之叛朝廷没能早作防备罪在李林甫,其次,举荐了一批他认为对南诏形势十分了解之人,官位虽不高,却都是名望重于当时之士。
其中有严武,尚书左丞严挺之之子,八岁杀父之爱妾;刘晏,七岁被誉为神童,八岁时逢圣人封禅泰山,献《颂》,授为秘书省正字;李泌,亦是神童,二十余岁待诏翰林;颜真卿,一手小楷名冠当世;薛白,十七岁的状元郎……
***
“张垍耐不住了啊。”
李隆基看罢奏章,如此感慨了一句。
对张垍,高力士也是说好话,道:“驸马这也是想为圣人分忧。”
“说得不错,他确是想代哥奴为朕分忧。”李隆基回忆了一下,想到张说,依旧不太高兴。
他讨厌张说的专权,但事隔多年,也想不起张说触怒自己的那些小事,只有印象一直在那里。
“朕知道,论风度才华,张垍胜李林甫多矣,这些年,李林甫也老了。”
听李隆基说张垍好话,高力士便反过来说坏话,讲究的就是平衡圣人的情绪,道:“虽说分忧不假,但张驸马近来做事,实在是有私心。”
“朕岂能看不出?操控舆情,许就是他在幕后主使。”
“他定是不敢,老奴更相信是薛白少年冲动,也不认为驸马敢拂圣人的颜面。”
“够了,这些人是何心思朕都知道。”
莫名其妙地,李隆基心里反而舒坦了一些。
事情又回到了臣子之间的争斗上,一切都是张垍、李林甫在争相位。很不堪,但这是他这个圣人能掌控的。
相比起来,李泌、薛白直言南诏要叛乱更难让人接受,几个年轻人,以为他这个皇帝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要打他的脸来提醒他?
原来,是张垍利用了他们的年轻气盛来对付李林甫。
想到这里,李隆基怒气消了些,剩下的怒火转到了张垍身上,之后,他想到张垍要的只是相位,此事只怕也被人利用了。
真正想要皇位的只有那一个人,李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