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宰相,特意带文书来给一个御史过目,还是少有的。
但李林甫确实还是沉得住气,谈话的真正目的一直到这一刻才不经意地亮出来。
……
李腾空准备折返回后院,却又看向眼前身穿着吉服的薛白,道:“我觉得你还打着别的主意。”
“嗯?”
“方才所议之事,你还有计划没说。”
薛白上前两步,小声道:“放心,我保证即使你阿爷支持庆王,也绝不会有人为旧事追究你家。”
这话该是有些破绽的,他既左右不了庆王,也左右不了庆王的子嗣,更像是在说大话。
但李腾空注视了一会他的眼睛,也没再多问,低下头走了。
薛白看着她走向热闹的婚礼,默默站了一会儿。
之后,他拿起李林甫给的文书看了看。
有一些过去几年被贬官的官员已被调回来了。
恰此时,府中有人来通传道:“郎君,张驸马来了。”
***
“驸马都尉、翰林学士、兵部尚书、太常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公到!”
张垍步入薛宅,耳听着自己的官衔,想到了当日面圣时的情形。
当时圣人问他“十郎老矣,朕择可代之者,谁可?”他其实是没有回答的,而是故作错愕,之后,是圣人又说了一句,“无人能比朕的爱婿更适合了。”
换言之,圣人已经把尚书左仆射与中书令之位许给他了,这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又大有不同,一个是能决定三省的庶务,一个只是能参与。
许诺了宰执,却没有马上给,张垍大概明白,圣人是在考验他。
眼下已到了考验的最后时刻,最关键的,他得与王忠嗣详谈一次,确定互相支持的态度,拿出平定南诏的战略来。
而今日这婚宴之上,绝不仅他一个人是带着这种想法来的,李林甫也在。
张垍没有到正厅落座,而是就站在前院,环顾四看,远远看到院子里搭了个小台,正有人在台上唱戏,唱的是《西厢记》。
台下观戏的许多人正围着一名老者,老者不知说了什么,引的旁人都在笑,高适也在那边,张垍遂向高适走去。
走得近了,便听到那老者在吟诗。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张垍知道这首诗,不知是汉代时何人所作,看似只说了宴会之妙,其实还颇含哲理,劝人要敢于直抒胸臆,想说什么就说,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好,此诗正与黄公相合。”高适举杯赞道:“黄公妙人。”
张垍正好走到近处,再看那老者,却是一愣,认出了对方乃是长安城颇有盛名的一个宫廷乐师黄旙绰。
黄旙绰是梨园弟子,开元间就入宫,已侍奉了圣人三十余年,如今已闲居了,但早年间极受圣人宠信,甚至到了圣人每日都需要他在身边陪伴,一日不见就龙颜不悦的地步。
之所以如此,可从他的两个浑号看出来,一是“绰板”,黄旙绰极擅舞乐,尤其是拍板,他耳音极准,圣人让他造乐谱,他在纸上画了两个耳朵就交上去,表示有他的耳朵就够了;二是“滑稽之雄”,他喜欢演参军戏,说话也诙谐风趣,常说些寓意深远的戏言。
张垍的父亲张说,几乎可以说是被黄旙绰一句话就罢了宰相之位。
二十五年前,圣人东封泰山,张说担任封禅使,主持此事,只安排他的亲信与圣人一起登上泰山,这些人自然得到了极厚的封赏,而其余官员、士卒只加了散勋,连赏赐都没有,众人皆怨。张说的女婿郑镒原本只是个九品,也因此事迁为五品。待东封回来,圣人赐宴,留意到郑镒穿着红色官袍赴宴,便问是何情况。郑镒也聪明,知道此事自己怎么回答都没用,因此跪在地上等张说解释,就在这时,黄旙绰说了一句戏谑之言。
——“此乃泰山之力也!”
也许张说罢相,真正的原因不在于黄旙绰,奈何黄旙绰这一句话太精妙,一语双关,看似说郑镒因陪圣人封禅泰山升官了,实则说张说利用封禅泰山之事谋私,甚至于以“泰山”代指丈人便是由此而来。
换言之,看到黄旙绰,就会想到张说失势,这是一个很不好的预兆。
纵使张垍风度极佳,此时脸色已经有些僵住了。
“张驸马?”黄旙绰回过头来,笑道:“圣人爱婿来了,小老儿当敬一杯。”
张垍见他神色坦荡,也跟着笑了笑,但终究没有那么自然。
“黄公闭门已久,今日竟来了?可是与薛郎相识?”
“小老儿有些年未伴驾了,但薛郎的才名还是听说了的,正好,与董先生一道来凑个热闹,讨杯喜酒喝。”
黄旙绰说的是董庭兰,正是高适的好友,也是由薛白举荐入宫的乐师。
张垍有心与高适谈谈王忠嗣的想法,见高适脱不开身,寒暄几句便走开了。他说不上来,总之是感到与黄旙绰站在一处有些不安,生怕被对方坏了自己的前程。
……
薛白过来时,正看到张垍的背影,没有马上过去,而是与黄旙绰说了两句。
“黄公,酒可还好?”
“新郎来了,你的喜酒可是够烈,小老儿若是再饮,恐怕是等不到吉时观礼喽。”
薛白笑应了,目光看去,见黄旙绰腰上绑着一个毛茸茸的小球,不由疑道:“黄公这是什么?”
“小老儿挂的兔尾,让薛郎见笑了。”黄旙绰笑道:“薛郎婚宴上来的都是公卿,八成都是披红袍、挂鱼袋的,小老儿只是个卑贱乐工,圣人虽赐了绯袍,却未赐鱼袋,只好以这兔尾代之,免得进不来。”
这句话其实有些讥讽之意,虽不知是讥世风浮夸,还是讥薛白攀附权贵,但薛白毫不介意,笑道:“原来是兔尾代鱼,黄公提醒我太过浮躁了,这句话是晚辈今日收到最好的贺礼。”
“薛郎不怪小老儿胡言乱语就好……”
薛白别过黄旙绰,环顾了一眼宾客们,还真是满庭绯紫。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走向张垍。
“张驸马。”
“恭喜薛郎,百年好合。”张垍饮了一杯酒,笑道:“此时堂上,唯我最衷心恭贺你……没娶和政郡主,很聪明。”
“驸马醉了?”
“有些。”张垍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一刻,我就有些醉了。”
薛白道:“驸马风趣,不输黄公。”
“你怎会邀他来?”
“黄公并非是我邀请的。”薛白道。
张垍一愣,正要问还能是谁邀黄旙绰来,远远地忽有马蹄声传来。
他遂不再管黄旙绰之事,道:“我需要与王忠嗣谈谈,你为我安排。”
“谈如何平定南诏之前,可否先谈河东?”
“此事……”
张垍有些犹豫,同时也不再认真与薛白谈话,举步向大门方向走去,一边缓缓道:“此事我得考虑一下。”
“驸马要与人商量?”薛白问道。
“我在朝堂并无根基,还能与谁商议?”张垍不经意地应道。
薛白道:“是啊,驸马与谁的交情都不错。”
张垍苦笑摇头,正要说话,那马蹄声已更近了。
能在如此热闹的街巷上赶马而来的,也只有王忠嗣了。
唱礼郎还没来得及开口,缰绳已经递到了他面前。
“给它们擦擦汗,别急着喂草料。”
如此先安顿了爱马,风尘仆仆的王忠嗣径直步入庭院,见了薛白,笑着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若非为你的婚事,我还得晚阵子再回长安。”
他这人就不太会说话,这句话若反过来说,其实能好听得多。
薛白道:“王将军这是做好准备去南诏了?”
“军情岂有此时说的?先吃饱喝足。”
王忠嗣自顾自地招呼了麾下的亲兵将领坐下,过程中看了张垍一眼,打了个招呼,像是还没意识到朝中大力支持他去平定南诏的就是张垍。
几人走进堂中坐下,见李林甫也在,王忠嗣有些讶异但没说什么,默默落座了。
张垍亦落座,众人沉默着,等待吉时看新人交拜,更是在等待着交谈的机会,至少不给对手与王忠嗣私下交谈的机会。
渐渐地,吉时将至,宾客也几乎都到了。薛白正要去做准备,又听到外面一阵喧嚣,却是李亨也来了。
这边众人虽早已得到消息,普通宾客却是不由议论纷纷。
“真是太子来了?”
“张良娣也到了。”
“薛郎官位虽不高却是满朝侧目啊。”
议论声中,黄旙绰则戏谑了一句,道:“薛郎婚礼比早朝还热闹哩。”
“嘘,也只有黄公说这样的话圣人不怪罪。”
***
李亨步入薛宅,看向赴宴的公卿,有种鱼入大海、龙出生天之感。
他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凡遇到向他行礼的人都摇摇手,道:“不必理会我,今日薛郎成亲,我不过是来观礼的宾客。”
这般一路入了堂,他抬眼一看,呆愣在那儿。
“殿下?”
张汀也是一愣,疑惑李亨怎么不走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王忠嗣回过头来。
“义兄……你何时回长安了?”
“当不得如此称呼。”王忠嗣却显得有些冷淡,起身行了礼。
李亨也有分寸,不敢当众与王忠嗣亲切,咳了几声,落了座,显得有些可怜。
张汀随着他坐下,脸上浮起好奇之色,小声道:“我倒是好奇薛郎娶了怎么样的女子,竟是连李小仙那样人物也没被他看上。”
似是无心之言,实已嘲讽到了李林甫。
李林甫原本还不生气,偏是张汀故意向他瞥去,眼神里带着些挑衅之色,他不由咳嗽起来。
“汀娘,慎言。”李亨轻声提醒了张汀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