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从睡梦中醒来的唐军士卒们揉了揉眼,心想做梦都梦到攻城了。他们抬起头,望向山坡上的城池,其实已有些畏惧于它的坚固。
将领们遂激励道:“今夜必破此城,论功行赏。”
这次田神功所部又是先锋,已提前出发了,他们偷袭大树寨有了经验,而攻太和城将用一样的战术。
夜里看不清路,他们用绳索把彼此牵在一起,根本不去看脚下是石头还是荆棘,大胆地迈步走去,顺着同袍牵引的方向。
负重行军,哼哧哼哧地爬上山坡,抵达太和城时已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同时,城头上的守军也发现了他们,很快吹响了号角。
“呜——”
田神功并不理会那号角声,很快做了部署,一队唐军冲向城门。
“放箭!”
当唐军奔到百步之内,箭雨便袭向他们,他们早有准备,驾起盾牌,冒着箭矢冲到城门前。太和城建在山坡上,有好处也有坏处,山城地势虽高,却没有护城河。
城楼上有滚木和大石落下来,砸在盾牌上,“嘭”地把举盾的士卒也砸死在地。
“补上!”
另外几名士卒连忙举起盾牌补上阵形被砸出的缺口,在盾牌的保护下,两个士卒则安放了炸药包,点燃。
“退!”
引绳已经起了火,他们面朝城门向后退去,依旧高举着盾牌,仿佛形成一个移动的小小堡垒。但过程中也不停有人中了箭或被滚木砸伤。
南诏军的箭头都是淬过金汁的,中了箭,在这种冬季依旧炎热的气候下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且很难生还。
“轰!”
终于,火绳燃尽,那道原本已被曲环率部攻下的瓮城门再次被炸塌下来。
尘烟飞扬,木门晃了晃,砸在地上,唐军士卒欢呼着。然而,很快,他们的欢呼就戛然而止,因为他们看到那城洞里已被堆满了石块。
见此情形,田神功攥紧了拳头,同时,王忠嗣与薛白等人也赶到了。
“军中还有多少炸药?”王忠嗣问道。
“三十多包。”
“炸了。”
“喏!”
田神功咬了咬牙,又点了五十盾牌手,护送着炸药过去。
却有一人从薛白身后走出来,道:“郎君,我去吧。”
这却是一向沉默的乔二娃,他只是一个不太说话的农夫,一路随薛白南下也无太亮眼的表现。但从李遐周炼火药时,乔二娃就是打下手的人之一,时不时捧着炸药包去炸山、炸河,知道怎么摆会更有威力。
“好。”薛白点点头。
乔二娃闷不吭声就抱起炸药包,跑进那盾牌阵中,往城门走去。
他根本不在乎落在上方盾牌上如雨滴般作响的箭矢,也不去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就盯着城洞里的大石。
走到城洞前,他先点了火把,仔细看了一会,才开始塞炸药,但不像旁人一股脑地摆在一起,而是这里塞几包,那里塞几包,把所有的炸药包都放好之后,他还意犹未尽地回头看了一眼。
如此,要点的引线就有十多根,他没有犹豫,伸出火把,点燃一根,迅速点另一根……周围举盾的士卒眼看着第一根引线越烧越短,乔二娃还在点其它的,忍不住提醒道:“要炸了。”
“走!”乔二娃惜字如金。
盾牌手慌忙便撤。
乔二娃又点了最后一根引线,眼看着第一根已烧到头了,纵身往城洞旁边一扑,同时捂住自己的耳朵。
城头上,有南诏士卒看到了他的动作,正要张弓搭箭。
“轰!”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接连巨响中,城洞坍塌了下来,上方的城楼也轰然破碎。城洞还是没有被炸通,但外城墙塌陷,已被炸成了一座小山。
有正在城楼里的南诏将士们被埋在木石里惨叫,幸运地站在旁边的城头上未曾被波及到的南诏士卒们则是吓得目瞪口呆。
乔二娃竟是未死,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在城头上发呆的南诏士卒惊为天人,忘了放箭,任他一溜烟地跑回了唐军阵中。乔二娃跑到薛白身后,依旧是一言不发,好像方才只是去放了个响。
“杀过去!”
田神功大喊一声,率先冲向瓮城,田神玉与三团的士卒们紧随其后。
但这离攻下太和城还远着,在外城墙的后方,还有一道更高耸的城墙,而南诏的精兵们已严阵以待,占据了高处,随时射下箭矢。
到了这个阶段,也是人命消耗最快的时候。
南诏军不敢放任唐军从那段坍塌的城墙爬上城头,不得不肉搏应战。
于是,一个又一个伤兵倒下,整个瓮城很快被鲜血染红。
***
王城。
殿内帷幔重重,烛火通明。
阁罗凤捧起一顶金冠,缓缓戴在自己头上,走到铜镜前端详着。
许久,直到帷幔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大王,唐军攻城了,已杀进瓮城。牟苴大将军正率军迎敌。”
“召诸大酋来。”
阁罗凤没有急着去应对,继续欣赏了铜镜里威严的身影一会,有些陶醉。
他当然知道此时此刻有无数人正在去死,有人为了让他能戴上金冠,有人则是为了阻止他戴上金冠。这样,尤其显得它昂贵。
它值得。
“大王,大酋们到了。”
又是一声通传,阁罗凤这才依依不舍地摘下金冠,觉得它又重了一些,毕竟要添上数万条人命。
他从容地走出帷幔,目光先是落在降臣的身上,意外地发现郑回也在。
阁罗凤还是很重视汉学的,认为南诏的几个大族,段氏、高氏、杨氏、赵氏之所以能根深蒂固,就是因为有家传。因此,好不容易俘虏来一个中过科举的大才郑回,他决心要让郑回成为孙儿的老师,且郑回政绩出色,他真的很欣赏。
可也正是因此,他认为郑回暂时已不适合参与到城防大事上来了。万一,唐军使节入城就是为了联络郑回呢?
虽明知这是离间之计,但被离间无伤大雅。
“郑先生,我正有大事要托付于你。”阁罗凤道:“我担心唐军绕道偷袭金刚城,请你率我一队亲兵前往查看防务,可否?”
“臣领命。”
把郑回支到了今夜城中最不重要的地方,阁罗凤这才与大酋们商议起军务,他走到了地图前,抬手指了指,说起了几个常人并不知晓的军情。
刚才当着郑回的面不敢说,怕他真把消息传给了唐军。
“段俭魏已经递了信来,他熟悉地势,龙尾关拦不住他……”
军旗移动,在地图上对唐军形成了包围之势。
***
龙尾关。
一间仓房之中,娜兰贞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她手脚被缚得磨破了皮,结了痂又被磨破,至今已经习惯了。有种随遇而安之感,哪怕唐军今夜攻下了太和城,她都不会觉得稀奇。
忽然,喊杀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
娜兰贞惊醒过来,坐在榻上听着动静,意识到是南诏军偷袭了龙尾关。
她盯着屋门看了许久,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跑过,终于,屋门被撞开,两人进来,嘴里叽里噜咕地说着话,不是汉语,也不是蒙舍诏的语言,他们该是南诏军中的爨人。
是南诏军夺回了龙尾关了,这倒是让娜兰贞颇为诧异,她没想到这一次唐军败得这么快。
那两个爨人看向她,眼神发亮。
“我是吐蕃公主。”娜兰贞察觉到了不对,厉声大喝道:“我是从吐蕃来嫁给你们王子的公主,还不去把伱们统帅喊来!”
对方听不懂,依旧向她步步逼来,脸上挂起捡到了宝的傻笑,像是在看猎物。
娜兰贞惊怒交加,目光紧紧盯着他们手里的刀,准备扑过去咬住他们的手,夺刀,大不了同归于尽。
然而,那两个爨人才靠近,忽然抽出一根棍子,猛砸在她头上。
她被打倒在地,头疼得厉害,眼前看东西已有重影。两个爨人哈哈大笑,开始脱裤子,想要扑在她身上。
下一刻,一柄刀从其中一人胸膛透了出来。
“噗”地两声响,却是德吉梅朵不知何时猫了过来,手持单刀把这两人都捅翻了。
“走了。”
罗追背着女儿,在门口催促道。
德吉梅朵指了指娜兰贞,问道:“带着她吗?”
“不带,真当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快走吧。”
德吉梅朵与娜兰贞对视了一眼,见到了她眼中的恐惧,一刀挥下,割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战场凶险,自己小心吧。”德吉梅朵丢下一句,匆匆追上罗追,一家三口消失在黑暗之中。
娜兰贞揉了揉手腕,起身,拾起地上的刀往外走去。
走到城头,她抬眼看去,一柄大旗正竖在龙尾关上,乃是南诏大将段俭魏的旗帜。四下环顾,没有看到吐蕃军,今夜该是段俭魏攻克了龙尾关。
须臾,一队士卒奔过,看了她一眼,大喜,喊道:“找到吐蕃公主了!”
娜兰贞这才算是被解救了出来,但想到方才的经历,她脸上毫无喜色。只感到对南诏的不信任。
她被带到段俭魏面前时,段俭魏正在与一个年轻男子说话。
那年轻男子身披轻便的皮甲,脸色带着血迹,身量不高,也算不上英俊,眼神里却有一股锐气,转头见了娜兰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中泛出惊喜之色。
“这便是吐蕃公主?”他脱口而出问道。
“不错。”娜兰贞微微仰头,有些骄傲。
“我是南诏王的次子,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