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酷似其父,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一开口却是草包样。
“大郎太谦虚了,身为贵妃亲戚,却不声张。”
杨暄张了张嘴,终于反应过来,转头向后院的方向放声大喊。
“娘!贵妃认了阿爷当国舅,我们家要富贵了!”
不一会儿,有婢女匆匆跑了过来,急道:“大郎莫嚷,也不怕吵醒了阿郎?”
说罢,她带着薛白往后院去。
“阿郎睡着呢,俊郎君稍等,让娘子去唤他起来。”
“不必吵醒国舅,我等着即可。”
薛白知道杨钊肯定睡不了多久,因为大堂上有个账房已准备要写礼单了。
礼单这种事,给谁送、分别送多少都有讲究,杨钊只能亲力亲为,可见他也是有旁人代劳不了的才干。
忽然,前方人影一闪。
薛白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男子系着腰带从西厢跑向后门,绕过正房,消失不见了。
之后,杨钊那名妓出身的正妻裴柔快步从西厢房中出来,脸上还带着红晕,极为热情地引着薛白到西厢房稍坐。
“小郎子莫误会了,方才那是妾身的兄弟过来谈些家事。”
“原来他是裴家郎君,我太无礼了,还以为是杨府下人禀报了事务,急着去办事。”
薛白随口应着,很贴心地给了裴柔台阶,迅速观察了一眼西厢房。
桌案上摆着崭新的书籍,是明经考试需看的九部正经,砚台里的墨迹已经干裂得不成样子,有张纸铺在那,上面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暄”字。所有物件都堆着厚厚的灰,除了几个酒壶。
这是杨暄的屋子。
绕过屏风,榻上被褥很乱,地上落了一条红布……不,是一条肚兜。
裴柔连忙上前拾起肚兜,笑道:“这是大郎的,那孩子,从小就喜欢穿这些东西。”
“是,暖和。”
“小郎子也穿?”裴柔语带调笑,伸手便推薛白,“到榻上坐吧?暖和暖和。”
薛白打了大大的哈欠,在胡凳上坐下,道:“大娘子莫怪,昨夜与国舅彻夜办案,困得厉害。”
“我看你精神头比那没良心的好许多呢,年轻人就是身子骨好些,气火也旺……嗯?小郎子?”
裴柔卖弄着风姿说到一半,却见薛白闭上眼睡着了。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纸洒在少年人的脸庞上,她看着不由想啄他一口。可惜,红唇才凑上前,薛白脑袋晃了晃,埋下头去。
***
薛白一开始是装睡,后来却是真睡着了。不知多久,被杨钊推醒过来。
“国舅见笑,我竟在你宅中睡着了?”
杨钊脸色疲备,眼神空洞,连笑容都显得空虚,道:“无妨,你我之间莫要见外,今晨我便偷偷帮伱说了好话,审那两个右骁卫之时,你可看出来了?”
“我欠国舅太多了。”
薛白已觉得有些负担不起与杨钊结交的成本。
终究是得让旁人来帮忙负担一二。
“我今日来,正是有一笔横财想送与国舅。”
“哦?”杨钊登时精神了许多,“快快说来。”
“吉温既勾结东宫……”
杨钊打了个哈欠,摆手道:“这我还用你说?但查鸡舌瘟这种货色,岂需调动十六卫?不归我们抄。”
早上在右相府,王鉷是支开了旁人与李林甫单独谈的,杨钊只看到吉温被罗希奭押走了而已,许多事并不知内情。
薛白遂低声道:“王郎中与右相禀报,说的是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
“你如何得知?”
“我查出来并告诉王郎中的。”薛白问道:“右相没让国舅去搜。”
杨钊眉毛一挑,讶道:“此事是交给王鉷了?”
“竟是如此,那国舅还能去吗?”
“得去。”杨钊眼珠转动,须臾便计上心来,道:“王鉷做事也需人手,待我讨了他的欢心,便又能为右相尽忠了。”
“国舅妙计。”
杨钊赶到院中,捧起积雪抹了一把满是倦容的脸,振奋精神,拿出拼命的态度来办事。
他赶到堂上,账房先生们正在核验礼单。
“改了,给户部王郎中的礼再加两倍。除了右相与虢国夫人其余人则各减一些,立刻给我装箱,我要现在就送过去,快。”
***
带着两大箱的金银玉器、奇珍异宝到了王宅,王鉷直接收了礼,让管事引薛白与杨钊到前堂坐下。
杨钊得意洋洋,道:“你看,我与你说的话价值千金,半点不差吧?”
“国舅说的是。”
“那我再赠你一句万金之言。”杨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上进的根本是什么?结圣人之欢心。右相、王郎中最大的本事是什么?为圣人敛财,这才是办实事,你一整夜跑来跑去,尽办些虚事,有何用?”
敛财、敛财、敛财。
看懂了这个道理,才看得懂大唐官场。
李林甫、王鉷以供奉圣人而得幸进,才干声望不足以服众,终日自危,遂大肆排挤罢黜朝中清正有识之士,举国供奉一人之心。
说出来都懂,体验不深刻却常常容易忘。
比如吉温,吉温若不是被李林甫激得与薛白争功,去查案、去做“虚事”,岂会落得那个下场?远不如杨钊通透、坚定。
薛白往后再如此,杨钊便要与他绝交了。
说着话又等了一会,王鉷亲自来见。
“杨参军给的礼太厚了。”
“年节将至,一点心意,拿不出手的。让王郎中见笑了。”
王鉷在主位上落座,语气转淡,道:“听说右骁卫在杨家别宅拿了些物件,可是真的?”
杨钊一惊,当即惶恐,不敢应声。
他不明白,王鉷是还要他把财物还给杨慎矜不成?收了礼之后再说,扒皮扒惯了,扒到贵妃族兄的头上?
“这……”
“表叔既问我,我得替他问问。若右骁卫中真有人手脚不干净,几样物件还给他便是。”
“是,是。”
杨钊听了,有些疑惑,不敢确定王鉷的意思是什么。
他犹豫着,还是问道:“我听说东宫死士藏在吉温别宅,右相交给王郎中查了,不知可需要人手?”
王鉷笑了笑,看向薛白。
薛白连忙行礼致意。
他虽一句话没说,其实又给王鉷送了桩大礼。
——我不怀疑王家,只怀疑吉温,得去好好查一查吉温。
“也好。”王鉷道:“我遣一人与杨参军同去。”
杨钊大喜,当即明白了王鉷的意思。
随便拿些不值钱的物件还给杨慎矜,宣扬了王鉷的报恩之心。到时杨慎矜再有不满,也与王鉷无关,属于给脸不要脸了。
杨钊则得带着薛白到右骁卫衙门调人,等王鉷差遣。
***
“裴冕到了吗?”
“已在书房等候阿郎。”
王鉷从前堂转回书房。
书房中,一名身穿深青色官袍的男子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王鉷行礼,唤道:“王公。”
“章甫不必多礼,坐吧。”
王鉷当先在主座上坐了,目光看去,只见裴冕稍等了片刻,才晚一步落坐在胡凳上,不由十分满意。
裴冕,字章甫,时年四十三岁,比王鉷还年长些。
他出身于河东裴氏,世代官宦,门荫入仕便授渭南县尉,初入官场便能任官畿县,身世比王鉷这种高门庶子要高不少。
等到王鉷主管和籴,担任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了,他却还只是王鉷手下的判官。
但裴冕处事果断、性格忠勤,更难得的是,从不以高门嫡子的身份轻视王鉷这个庶子,态度谦卑、恭谨。
他还曾在王鉷遇刺时挺身而出,为王鉷挡过一刀……
“东宫死士就藏在我兄弟别宅之中。”王鉷直接问道:“你昨夜去了,可知晓?”
两人为了敛财,做的比这罪大恶极的脏事多了,裴冕听了也没多大反应,慢条斯理地回话。
“使君也知,我住得离二兄那别宅甚近。昨夜,还未到子时吧,二兄遣人来了,说别宅有一老管事过世,夜里得把丧办了,免得白日影响了主家,苦于无人主持。我不敢怠慢,便径直过去。倒也留意到那别宅中的部曲奴仆,个个身材壮硕、神色彪悍。当时却没往那方向想。”
“人到何处去了?”
“趁夜做了法事,送到西南的延平门,只等天明开了城门便送出城安葬,我当时便离开了。”
延平门在长安西南,南衙十六卫在长安东北隅搜了一夜,此时再追查已晚了。
王鉷却不甚关心此事,道:“并非我兄弟勾结东宫,他是被吉温利用了,吉温的别宅昨夜死了人……你可知如何做了?”
裴冕起身,行礼道:“使君放心,我为使君办事,还从未出过差错。”
王鉷点点头,话题忽然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