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回了薛宅。
薛白带着颜真卿登上阁楼,往庭院里看去,只见娜兰贞穿着一身襦裙,手里抱着一个羯鼓敲着,旁边的任木兰拿着一柄剑正在模仿李十二娘剑舞,嘻嘻哈哈地笑着玩耍。
“倒真是有几分像尺带丹珠。”颜真卿看了一会之后,抚须道。
“丈人见过尺带丹珠?”
“他亲临青海了,正是因为他在,苏毗部原本准备好叛逃了,却不敢有所动作啊。”
“那如今呢?”
颜真卿不急不徐地回头看了一眼,方才低声道:“吐蕃赞普亲临前线,他身后一些臣子,自然准备好有所动作了。我这趟回来,乃是带了他们的使节的。”
他言尽于此,并不想对薛白说太多,指了指庭院中的娜兰贞,道:“这个小女子,到时我得带走。”
“对了,还未告知丈人,她算是我的一个学生。”薛白菀尔道:“也算是丈人的徒孙了。”
颜真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道:“放心,扶持她比杀了她要有用的多,我们懂怎么做。”
薛白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想请丈人帮忙。”
“你争风吃醋之事?”
“我想保李岫,以及李家的无辜家眷,但此事怕不好向圣人求情。”薛白道,“老师若需人手出使吐蕃,不如给李岫一个立功的机会如何?哥舒翰是个念旧情的人,该愿意保护李岫。”
颜真卿没有马上答应,而是反问道:“哥奴当年党羽众多,朝中就没有旁人愿出手庇护他了?”
“没有了。”
“我回朝前,哥舒翰亦提及此事,却未想到李家能至此地步。”颜真卿道:“也好,但只怕朝廷未必答应。”
“小婿来办。”薛白道。
比起去振州,暂时送李岫到陇右去安置一段时日,想必其人未来会好得多。
而他也可以更好地利用哥舒翰来制衡安思顺、安禄山兄弟。
第370章 彭娥
五月的长安天气渐热,兴庆宫的龙池却十分清凉。
杨玉环登上沈香亭附近的阁楼,能看到龙池边正在营建着新的游冶场,已快要完成了。
那是杨国忠给圣人设计的第二个秘室,根据志怪故事布置的,讲的是永嘉之乱时,有一女子名为彭娥,为躲避乱贼而逃入山中,见到了诸多鬼怪,让圣人可去寻找彭娥。
李隆基对此事十分期待,杨玉环却不然,觉得杨国忠做出的东西更像是为了给圣人献美女。于她而言,可玩的东西远不如薛白最初布置的那个。
说到薛白,他回长安也有一个月了,却也不来拜见她,两人只在朱雀门城头上远远见了一面。
正巧想到他,那边张云容回来了,到了杨玉环身边禀告了一句。
“贵妃,圣人要晚些来,眼下还在勤政楼,奴婢过去时圣人正处置弹劾薛郎的奏书。”
“他又犯事了?这才回来几日。”杨玉环似觉好笑,“哪个又弹劾他?”
“据说是個叫杨齐宣的,与薛白争风吃醋,告了刁状。可张垍正在圣人面前支持杨齐宣,说薛白的不是。”
“嗯?”杨玉环犹在笑,悠悠问道:“不是说薛白是张垍的私生子吗?”
“贵妃可莫开玩笑了,这次可是谋逆的大罪。”
“薛白如何辩解的?”
张云容摇头道:“未见到薛郎。”
杨玉环原本懒洋洋地倚坐着,闻言才直起身来,慎重以待。
在她看来,谋逆大罪不要紧,怕的是失去了圣人的信任。以往薛白陪圣人吃喝玩乐积攒下来的好感,这几年差不多已在一次次的敢言直谏中消耗殆尽了。
她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何事,对国政也难插上嘴,并不知如何帮忙分说。可想必只要让薛白能面圣,他自能解释清楚。
这般思量着,再一转头,看到了龙池畔正在营建的游冶场,杨玉环明亮的眼眸中有光彩闪动。
***
中书门下省。
薛白才被迁为中书舍人便遭到了弹劾,使他上任并不顺利。同僚们只当他很快会被贬官,并不愿将差事分派给他。
中书舍人的差事是诏旨制敕、玺书册命,能看到朝廷最新的旨意,掌握机密,便相当于掌握了偌大的权力。薛白很想要这份权力,但他并不急在一时,眼下他要做的是保下李岫,并反击了杨齐宣的弹劾。
大概的办法算是已经想好了,可他发现实施起来甚是困难,因绕不开那几个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人。在长安行事是对付人,反而不如在地方、边镇,遇到的是具体的事。
这日,他正在衙署里翻看过往的诏书,找到了一份早年间的《命备吐蕃制》,甚是有意思。
开头几句话,便能感受出李隆基对吐蕃的怒火——“惟吐蕃小丑,忘我大德,侵轶封域,抄掠边甿,言念於兹,无忘鉴寐。”
后面则是命令各个军镇集结劲卒防备吐蕃,写了几个军镇的兵力分布,陇右有将近四万人,分为临洮、河源、安人、白水、积石、莫门军等各军团;河西有二万六千人,分为赤水、玉门、豆卢等军团……
薛白正看得入神,心想难怪中书舍人是储相;刁氏兄弟则在官廨的前厅识字,昏昏欲睡,哈欠连天。
安静详和的气氛中,忽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放饭了。”刁庚伸了个懒腰,他们这个官廨,目前还只有放饭的杂役有时会过来。
然而,来的却不是杂役,而是一个身穿襦裙的身影转进门来,又是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刁庚只觉一辈子见的美人都没在薛白身边围绕得多,惊叹的同时也见怪不怪了,小声向刁丙嘟囔道:“皇城中书门下省,怎能让小娘子闯起来。”
“别说话。”
屏风后方,薛白也抬起头,只见谢阿蛮负手缓行,边走边打量着他这官廨。
“许久未见了。”
“我嫁人了。”谢阿蛮忽然道。
薛白一愣,笑道:“恭喜。”
“恭喜你个头,我骗你的。”谢阿蛮道:“反倒是我该恭喜你,如愿以偿,当了五品高官。”
“俸禄还是不如谢小娘子。”
“嘁。”
谢阿蛮确实也富,并不反驳,终于说起了正事,道:“我是来带话的,让你明日傍晚到兴庆宫一趟。这是带话,不是传旨。”
“御宴?”
“那倒不是,是去陪圣人、贵妃游玩宫中新落成的秘室,这还是你先想出来的新奇之物,圣人有意让你对杨国忠的布置评点一番。”
薛白听了,并无太多惊喜,反而微微有个蹙眉的动作。
过去他一直在尽力摆脱“狎臣”的标签,在他入仕之前,朝中还是有一些正义能干之士,不时能发出声量的。他及第以来尽可能地不陪李隆基嬉游,为的便是更容易得到这部分人的支持。
结果,到这一两年,风气似乎变了,世人渐渐不以狎臣为耻,反以攀权附贵为荣。这风气在杨国忠拜相之后尤为明显。
那再坚决排斥当狎臣还有何意义?
谢阿蛮等了一会儿,见薛白没有反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倒是领旨啊。”
“谢小娘子不是来带话的吗?”
“那你也得答应。”
薛白思忖着,竟是问道:“我能带人一起去吗?”
谢阿蛮一愣,问道:“带谁?”
“李林甫第十七女,玉真公主之徒,腾空子。”
“如此说来,京城传闻伱与人争风吃醋,竟是真的了?”
薛白道:“腾空子亦算是宗室远亲,往年御宴,她亦作为家眷到场。相信圣人心胸宽广,定不会为难她。至于李林甫谋逆一事,业已定案。死人不会辩解,圣人或可听听李家人的说辞。”
谢阿蛮惊讶不已,道:“你也太胆大了,敢与圣人讨价还价,真不怕被治罪?莫忘了,如今弹劾你的奏章,可还有这么厚。”
“恳请小娘子替我转达这个请求。”
“你待我还真客气。”谢阿蛮以赞扬的语气批评了薛白一句,“等着吧,我替你去问问。可是这般儿戏之事,你就别抱太大指望了……”
***
次日,时近黄昏。
薛白到客房中接李腾空一起入宫,只见她又换上了那件道袍。
“病好些了吗?”薛白问道,担心她走这一趟,身体支撑不了。
“放心,我通医术,已无甚大碍了。”
“不放心,听说医者不能自医。”
“唯有心病或不能自医。”李腾空平平常常地道了一句,之后,她瞥了薛白一眼,小声地补了一句,“心病是你医好的。”
声若蚊吟,但薛白还是听到了,牵过她的手,往外走去。
“这次入宫,是一个机会。待消息传出去,百官会怀疑你家中谁是否又得了圣眷。再对你家动手便有所忌惮。除此之外,我们还可向圣人求情。说辞你可想好了?”
“说是杨国忠或安禄山栽赃的?”
“不,圣人不爱听这些。”薛白道,“我们能做的是求情,而不是解释。求情则该首先展现李家还有多大价值,该说你阿爷为圣人在办,却还未办完之事……”
说话间,两人出了薛宅。
李腾空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安。
薛白竟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似闲聊道:“你赴过御宴,当不至于太过紧张。颜嫣贪玩,偏不喜那等伴驾场面,回头我设个小秘室,你陪她玩可好?”
“好。”
李腾空这才感到心里踏实了些。
可当兴庆宫越来越近,她想起自己如今已成了逆臣之女,那份不安又浮了上来。
***
暮鼓初响起之时,杨玉环已换好了一件马球服。
不是要打马球,而是准备进那新的秘室。据杨国忠称,里面颇多幽冥、鬼怪,十分吓人,因此她换这身轻便衣裳到时好跑开。
其实她有一件薛白献上来的衣裳,轻便又好看,只是太过新奇,上衣与裤子还是分开的,不宜当着众人穿出来,被人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