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今日有些暑热,换完衣裳她身上微微沁出了些细密的薄汗。
杨玉环对自己一切都十分满意,唯独这容易出汗让她十分着恼,虽是每日拿麝香把汗都浸得有香味,依旧讨厌这汗津津的感觉。
“再过些时日天便更热了,到骊山去能时时沐浴才好。”她低声自语了一声。
服伺在旁的张云容便笑道:“贵妃想去哪儿,不是与圣人说一声就好的?”
“恰是如此,劳师动众的也麻烦。你着人备些水,待夜里我再沐浴一番。”
说话间,有小宦官来传旨,称可以随圣人往龙池了。
这便表明来伴驾的臣子都已经在恭候了,杨玉环不由好奇,薛白是真将李腾空带来了不成?
因既不是御宴,更不是朝政,李隆基今夜并不摆天子的谱,穿的是一件襕袍,虽不掩天子威风,却更彰风流气质。
他兴致甚高,到了龙池,看到杨国忠第一句话就是“杨卿能任事,先赐一杯酒”。
“谢圣人。”杨国忠眉开眼笑,双手接过高力士端来的酒饮了,道:“臣亦有些紧张,臣初次调度这场面,恐做得不好,更恐吓到圣人。”
“吓不倒朕,越是惊悚越好。”李隆基朗笑,道:“你连南诏之战,都能调度兵马安排妥当,这点小游戏,如何还能调度不来?大胆去做。”
“臣领旨。”杨国忠道:“那臣这便去准备。”
说罢,他准备退下,却是瞥了眼薛白。薛白当时兼任的游冶使之职,如今便是他的兼差之一,正是拢圣心、捞钱财的肥差。他生怕被薛白抢回去了,因此卯足了劲今夜要干好。
薛白则依旧对游冶使不感兴趣,更关注的是李腾空的状态。
今日咸宜公主也在,见到了李腾空这个往日的闺中密友,却是如不认识一般,显然是并不想被牵连,甚至还与高力士说“逆臣之女如何有资格入宫觐见”。
那边,李隆基与杨国忠聊过,也看到了薛白,道:“朕问你,你可有犯欺君之罪?”
这个问题问得很宽泛,也许是问薛白有没有把李林甫的紫金朝服剥下来,也许是问薛白是否谋逆案的共犯。其实吧,薛白真有谋逆……杨齐宣误打误撞,还真是弹劾对了。
“臣没有。”薛白应道,“臣以为,杨齐宣犯了欺君之罪,栽赃于臣。”
他笃定李隆基不会再一次把李林甫的尸体挖出来确认。因一桩小案子,毁了天子声誉,实在是不值得。这份笃定,让他显得十分真诚坦荡,李隆基眯起眼看了看,也没能从薛白眼神里看出破绽。
“既如此,你也来吧,允你带上李十七娘。”
“遵旨。”薛白道:“禀圣人,臣之所以掺和李林甫案,除了因李十七娘。还是因为臣发现李岫于社稷还有大用……”
李隆基打断了他的话,道:“今夜召你来,不是让你奏事的。”
薛白竟是还敢说话,道:“可臣为人弹劾,此事若不解释清楚,臣不敢随圣人入内,以免更遭诽谤。”
“竖子,还敢与朕提要求。”李隆基叱了一声,道:“今夜若你能走通杨卿这秘室,朕便听你解释。”
“臣一定尽力。”
薛白遂带着李腾空,随队伍走向龙池畔那偌大的一片建筑。
上一次薛白给李隆基献秘室时,李林甫还活着,坐在御宴的上首。那时,李隆基至少还有一个规矩,宰相不是狎臣,不必陪他玩乐。
如今李林甫身死、落罪、移棺,丝毫不影响李隆基的玩乐,甚至没有出言向李腾空要一句解释。
对此,李腾空有些出乎意料,准备好的诸多说辞用不上,不免担忧。
“圣人没问我话,便让我随你一起进秘室吗?”
“是。”薛白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见他心里明白,你阿爷与李献忠叛乱无关。”
“那为何圣人还要定罪?”
“泄天下之愤吧。”薛白道。
李腾空闻言黯然。
薛白却觉得这是好事,倘若对于李隆基而言,追究李林甫为的是应付悠悠众口,那反而更有机会给李岫等人求情。
当然,李隆基具体怎么想,还有待更多的观察。
……
这次的场景很大,参与的人也多。
除了李隆基、高力士、陈玄礼、杨玉环之外,还有如咸宜公主夫妻、宁亲公主夫妇在内的几个公主附马。
他们走进了秘室,身后的大门缓缓关上,眼前一片黑暗。
薛白此前只管调度,这还是第一次参与到杨国忠布置的秘室中,可看看其人做事水平如何。
黑暗中有马嘶声与大叫声传来,之后有低沉的声音说起话来。
“晋永嘉之乱,郡县无定主,强弱相暴。”
这旁白隐去,大门处传来了猛烈的敲打声,像是有无数盗贼正在追杀他们这一行人。
不得不说,杨国忠这声势造得十分不错,惹得陈玄礼手摁刀柄,频频回首看着大门,担心杨国忠万一谋逆了。
陈玄礼甚至觉得,圣人就不该再玩这样危险的东西。
前方忽然出现光亮,众人走近一看,吃惊不已。
杨国忠竟是真把一座山搬了过来,两座巨大的假山石立在那儿,只留下中间一条狡窄的通道。光亮便是从通道前方透过来的。
“这杨国忠,真是有些手段。”
李隆基感慨了一声,往通道里走去。陈玄礼见状,连忙带人挡在前方,让圣人走在队伍的中段。
薛白猜想,杨国忠只怕想不出太多的好主意,要制造惊悚又不至于吓到李隆基,很可能是要把最末的人悄悄拖走。
于是,当看到咸宜公主与杨洄准备跟上,他当即牵着李腾空抢先一步。
“你做甚?”咸宜公主不满道。
薛白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向杨洄,抬了抬手,无声地问道:“要不要我把你养了外室之事说出来?”
杨洄迅速领会到了这意思,连忙安抚住咸宜公主,为此挨了好几句骂,好在他无所谓在这秘室里能走多远。
众人继续往前走。
咸宜公主走在杨洄前面,忽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转头一看,杨洄还在,只是一脸木讷。
“你又做甚?”
“什么?”杨洄不明所以。
于是,她抬头一看,见到一个长舌鬼正在石壁上方无声地爬行着,正是它伸手拍自己。
“啊。”
却是李腾空转头一看,吓了一跳,缩进薛白怀里。
“怕什么?”咸宜公主却是瞪着那长舌鬼,高声嚷道:“一看就是扮的,一点都不可怕。”
那长舌鬼犹努力摆出一个吓人的姿势,嘴里发出想要夺人而噬的可怕声音。
“好吵。”
咸宜公主一伸手,将它那舌头给扯了下来,拿在手里滑滑腻腻的,原来是几段鸭肠。
如此一来,那扮鬼的伶人当即尴尬。
虽说往日常常在宫中唱戏,但扮鬼确是经验不足,遇到这种蛮横的,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前方,李隆基转过头来,看着这一幕,虽还是笑了两声,但似乎兴致已大减。
杨国忠苦心孤诣构建的可怕氛围,似乎一开始就被破坏殆尽了。
还不如上次的《游仙窟》,那才是杨国忠真正擅长的题材。
倒是不少人都看到薛白把李腾空搂在怀里的情形,其中,高力士摇了摇头,认为他们在御前搂搂抱抱不妥。
“还抱?”
咸宜公主冷哼一声,讥道:“最烦你们这种故作娇柔的人了,让开!”
她上前一步,一把将薛白推到石壁上,抢到了前面,转头向杨洄叱道:“过来!不懂吗?走在最后肯定要被捉走……”
***
隔着墙,杨国忠耳畔也在回荡着这一句“走在最后肯定要被捉走”,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右相,还捉吗?”
“不该用鬼怪类的。”杨国忠喃喃着,懊恼自语道:“《狐女》的想法分明更好,我非要给圣人找新奇。”
“右相,还要捉吗?”
“捉。”杨国忠硬着头皮道,“把咸宜公主捉来,我要当面向她请罪。”
他设想过,倘若没有咸宜公主,局面或许还可挽回。
然而,却有宦官道:“右相,已经把薛白捉过来了。”
“什么?”
杨国忠一愣,转头看去,果见薛白与李腾空牵着手过来。
“怎么是你们?”
“我被淘汰了。”薛白道。
杨国忠道:“可方才分明不是你走在最后。”
薛白摊了摊手,笑而不语。
这是一个两层的阁楼,站在这能从上方看到下面一众人。
此时又有叫嚷声传来,杨国忠以为是有人被他吓到了,赶到小气窗前一看,却见咸宜公主正手持一把叉子,追赶着几个鬼怪。
而圣人站在那,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薛白也走过来看着,道:“一个游戏没做好,不是甚大事,可让圣人觉得阿兄你无能,那就不好了。”
杨国忠许久没听到薛白称“阿兄”了,微微一滞,笑道:“阿白可有方法教我?”
“阿兄这秘室,是如何布置的?”
“乃是根据我雇人写的故事布置的,让圣人感受到奇魅的山间鬼怪……”
颜嫣也看过这个故事,还以此敲打过薛白,故而薛白也知这故事的大概,无非是一个名叫彭娥的女子的山鬼奇遇记,遂问道:“故事里可是有彭娥?”
“这里也有。”杨国忠道:“我特意寻了一个美人,就放在最后关头,等圣人去救。”
薛白目光看去,只见咸宜公主已把第一个秘室的鬼怪全都驱走了,他摇了摇头,道:“临时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