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无人,万籁俱寂。唯有到了这样的情境,李腾空才敢抛开世俗的束缚,倚在薛白怀里。
“今日我见了你阿兄。”
说到李岫,薛白只留给李岫半个时辰谈话,却与李腾空彻夜登山。
他略略沉吟之后,道:“我与你阿兄说了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
薛白有些说不出口,但操纵权柄之人往往有着极厚的脸皮。
“你家是宗室远支,算辈分,你阿爷是圣人的族叔。如此算来,你比我长两辈。”
李腾空愣了一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盯着薛白,讶道:“怎么会?你方才是把我阿爷与圣人放在一起排辈,那你是?”
“嗯。”
“不可能的,除非你是……三庶人案?”
“嗯。”
“真的?”
薛白没有立即回答。
除了杜妗,他没有与任何人说他是要冒充皇孙,哪怕是杜媗都以为他真是皇孙。
他方才分明想了很久,认为作为不择手段、冷酷无情的政客,此时便该坚决地告诉李腾空他就是皇孙,如此她可能会很伤心,但对他的前途大有好处。
往后,当他要证明身份时,这段挥慧剑斩情丝的过往就能成为他的佐证之一。
到时候他的支持者们便可以说“殿下之所以不娶李十七娘,正是因这身份使然”,而李腾空亦成为一个有利的证人。
倒不是为了践踏她的感情为他的野心铺路,而是彼此若在一起会成为他的把柄,倘若以实情相告又会增加风险,只好让她暂且伤心,等到他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没有人能再反对他,他自可给她一个交代……
但此时此刻,面对李腾空那一双满怀情意的眼睛,薛白精心编织好的谎言竟是说不出来了。
他与她对视了许久,终于,扬起嘴角,显出一个坦荡而轻松的笑容。
“假的。”
罢了,没能做到彻底的冷酷无情,万一哪天事败在李腾空口风不密,薛白也认了。
他已有了太多的算计,不想对身边最亲密的人也继续算计。
接着,薛白带着歉意,解释道:“虽然是假的,可我眼下依旧不能迎你入门……”
话没有说完,一双柔软的唇已封住了他的嘴。
他感到一阵温暖,不由自主地搂住了李腾空。
“……”
许久,两人分开了片刻。
“小仙,我不是好人,太多野心了。”
“我知道,我知你说出那个‘假的’是有多信任我。”
李腾空语罢,再次吻住了薛白。
之后,她想起来,补充了一句“我值得你相信”,又继续贴上去。
至于薛白纳不纳她为妾?她既已不小心丢失了成为他妻子的机会,岂还在意这些?
她勘破红尘,又坠回红尘,在意的是他这个人而已。
月光的照耀下,连理峰上的两人衣袂飘飘,仿佛草木连生,成了一株连理枝。
第381章 仕女图
七月初一,晨光洒在了西绣岭上。
因杨贵妃想要在七夕节到长生殿还愿,高力士遂亲自登山安排。
瓜果自是要最新鲜的,其他的,香炉焚龙麝,银瓶的花萼,金盆里摆好了五牲。一应准备做好,巡视后厢时,他偶然听到了有女冠正在议论。
“你猜怎么着?天蒙蒙亮时,我看到有人在对面的连理峰上搂搂抱抱,其中那男子却是圣人身边好俊俏的薛打牌。”
“怎样叫搂搂抱抱?瑶棂子抱一个我才知晓……”
高力士探头看去,只见那两个小女冠躲在廊下的柱子后方,抱在了一起。
他不打扰,反而转过身,有力地一挥手,把身后的宦官宫娥们都驱了下去。
再看去,先前说话的一个小女冠满脸通红,又道:“他们可不止只是这般抱着。”
“还有哪般?”
“唔。”
趁着她们吻在一起,高力士猫着脚步过去。他擅长这种无声无息的步伐,直走到很近了,她们也不曾发觉,乃至于他已能听到那唇齿相交时发出的轻微的“吧唧”声。
许久。
“唔,喘不上气了。”
“他们亲得可比我们久多了,整整一夜哩。”
“还有哪般吗?”
“嗯,薛郎的手,像这样探进道袍里了……呀!”
说着话,那小女冠看到了高力士,吓得像一只受吓惊的野猫般跳起,红着脸结结巴巴道:“将将将……军。”
待那“军”字出口,她们已经跪在了地上。
高力士负手上前,冷着脸叱道:“太真子信任你们,把守长生殿之重任托付于你们,竟敢在此卿卿我我,眼中可有戒律?”
“高将军饶命,我们知错了。”
吓唬了几句,高力士问道:“真看清了是薛郎?从此处看到连理峰,你如何能看得清容貌。”
“容貌虽看不清,可不久前薛郎才随驾到降圣观,我偷偷瞧了他好久,那身姿仪态烙在脑里,且他穿的就是那日的襕袍,一样的发饰。”
要登上连理峰只有一条路,必须经过虢国夫人的别业,高力士知道那人必是薛白无疑了,遂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女子是谁?”
语气虽随意,他心里竟有些微微的紧张。之所以对此事如此上心,因他心里有个担忧,唯恐宫中的某人打扮成道士与薛白幽会。毕竟,那年七夕在长生殿发生之事,他其实从一丝蛛丝马迹里猜到了一些。
“那女子我不认得哩。”
没有听到“太真”二字,高力士稍松了一口气,问道:“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不高不矮,身材纤细。”
身材纤细,那就一定不是杨太真杨贵妃了。高力士意识到方才的担忧太过离谱了,自嘲地摇了摇头,再问话,已是置身事外的心态。
“你方才说薛白手探进道袍里,可是胡诌的?她穿的是何衣衫?”
“她真穿着一身道袍,与我们一样的装束,头戴莲花冠,脚踏登云履。她与薛郎缠绵到后来,一只鞋子还掉落山崖了。”
“女冠?”
高力士沉吟着,思量着哪個身材纤细的女冠会与薛白偷情,一个人选浮现在了脑海中。接着,他很快感到了疑惑,掐指一算,心中自语道:“差了两辈。”
再次恫吓了那两个小女冠,他吩咐道:“此事不可再对旁人提起,否则你们知道后果!”
“是,一定不敢提……”
今日轮到袁思艺随侍在圣人身边,高力士下了西绣岭,思来想去还是去了一趟虢国夫人的别业。
一问,薛白与杨玉瑶却是不在。
“如此,李十七娘可在?”高力士脸上浮起了和煦的笑意。
他这样的人物,别业的管事不敢怠慢,也不知如何推托,领着他到了花厅相候,并请人去唤李腾空出来。
***
李腾空正在睡着,蜷缩在薄毯里,虽闭着眼,脸上隐隐竟能看到笑意,似乎连梦都香甜。
她不自觉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含着,迷迷糊糊的意识还在埋怨薛白把她亲得嘴都酸了。
“十七娘,十七娘。”
眠儿与皎奴的催促声扰了她的美梦,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嘟囔道:“别喊了,真讨厌。”
这撒娇般的语气让眠儿诧异了一下,还当自己跑到了李季兰房里,再确认了一遍真是自家小娘子,方才道:“十七娘醒醒,高将军来找你呢。”
“找我?”
“嗯嗯。”
“不是找薛白,却是找我?”
“就是说呢,十郎吓得已经躲起来了。”
眠儿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位宫中大监是为李林甫的案子来的,李腾空亦这般觉得,但还有一丝奇怪的预感,猜他或许是为她与薛白的事来的,虽不太可能。
可抵达花厅时,唯见高力士是独自一人端坐在那,并不像是问案的样子。
“见过阿翁。”李腾空以昔日的称呼唤道。
她是右相千金、宗室远亲,才得以与皇子公主们用一样的称呼来唤高力士。
高力士待人有着与地位完全不同的和善态度,开口以非常亲切的口吻问道:“我可否与李家小娘子单独谈谈?”
眠儿与皎奴只好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愈发让李腾空的预感强烈了起来。
高力士开门见山,道:“都说薛郎与小娘子有情,可我却始终认为你二人只是朋友。看来,我猜错了?”
李腾空心中一颤,脸上却依旧是平淡态度,问道:“阿翁何出此言?”
“昨夜,连理峰。”高力士径直提醒道。
李腾空惊讶于在山顶上还能被人看到,十分后悔不该贪恋与薛白亲密的时光,一不留神就待到了天明。
好在,她装作不喜欢薛白已装了许多年了,早便用道家的壳把少女心事隐藏起来,并习以为常了。此时慌乱之下,犹能保持镇静。
她想到,自己与薛白的关系,会成为他成事的阻碍,定然是要保密的。尤其是眼前这位高将军,是薛白必要费心欺瞒的对象,不可露了一丝破绽。
“恕小道愚钝,阿翁可否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