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想有朝一日能像你阿爷一样拜相、宰执天下?这次,就当个青史留名的贤相吧。”
“你……”
李岫开口时原本想问的还是“你真是废太子之子”,很快意识到这般问只会冒犯薛白,并教薛白小瞧了,于是稳住心神。
他低头一看,留意到碗里冒着冷气的槐叶冷面,遂夹了一筷子,以此来显示自己的从容,其实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有一件事很明确,哪怕他通过告密取得了圣人的宽恕,不必再充军陇右,但阿爷过去得罪的那些人还是会要了他的命。
“我是个庸才,怕当不成贤相。”李岫嚼着冷面,用缓慢且有些含糊的口吻说道:“但你救了我一家,凡有驱使,我一定尽力。”
这算是表态了,可薛白并没甚反应。
李岫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饮了一口水,整理着衣衫站到薛白面前,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李岫不才,愿为郎君卖命!”
薛白方才以双手扶住他,道:“你暂且还是到陇右去,除了立功之外,我需要你为我联系还在陇右的王忠嗣旧部,你出发前,我会有书信给你。”
“是。”
李岫由此感受到薛白的野心并非只是说说,而是有藏在暗处的实力。
他对于争取王忠嗣旧部的支持不甚担心,忧心的依旧是方才未说完的那件事。
“高力士似乎在查你的身份,危险吗?”
“无妨,我会处理……”
谈话很快就到了半个时辰,薛白看了看天色,因后面还有事情要忙,立即就离开了。
按理,他这中书舍人并没有那么忙,可他确是与人有约了。
***
华清宫西南,有片庭院名为“椒园”,其中种的是花椒。
花椒如今是极名贵之物,甚至与金银一般可当成货币来用,可见椒园之不凡,此处正是为圣人种植花椒之地。
薛白到了园外,被一个老宦官拦住,遂拿出一道中旨来,道:“我与圣人打骨牌赢了,圣人容我摘几斤花椒。”
他步入椒园,一直走到庭院最深处,只见王韫秀正坐在台阶上。
再回过头,跟着他的老宦官不知何时已然走开了,薛白遂上前,与王韫秀谈了几句。
“长安那边,丧礼办妥了?”
“嗯。”王韫秀叹了一口气,抱着膝看向远处那成片成片的花椒树,道:“等到中秋前后,花椒结果了,这片园子可就是寸土寸金。阿爷说他年幼时就时常来这里玩,当时他不知花椒贵重,挥剑斩了许多枝叶,圣人也未怪他。”
“圣人不打算废太子。”薛白道,“毕竟你阿爷已经病逝了。”
两人所言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可谈话的脉络心里都有数。
“好。”王韫秀道:“如此,我阿爷算是得偿所愿了。”
王忠嗣与李亨从小同养宫中,对他们之间的感情,薛白不予置评。
他今日来,有他想要的东西,遂道:“我老师将要往陇右办一桩大事,此事我先前已与节帅说过。”
“薛郎要的信物,我从长安带来了。”
王韫秀侧过身,从台阶上拿起一个包裹,道:“书信也在其中。”
“多谢了。”薛白接过,打开看了几眼。
“还有这个。”王韫秀抱起一个近人高的巨大麻袋,看得出来,里面是一张弓,“这是阿爷早年间用的弓,他曾以此弓射杀过无数敌人,后来便将它收起,多年未曾使用了。”
“为何?”
“他老了,拉不动这弓了吧。”王韫秀道,“他找借口,称是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首先想到以武力解决,‘打仗是为天下太平,不可舍本求末’。”
薛白伸手接过,没想到那弓极重,王韫秀一松手,他险些将它掉在地上,只好连忙俯身抱起。
“重吧?”王韫秀促狭地笑了笑,道:“有百五十斤。”
“谢阿嫂重托。”
薛白把这张弓背上,略有些犹豫之后,道:“那我便告辞了。”
他作为整件事少有的知情者之一,王韫秀原是有许多心事想与他聊聊的,可那些已与正事无关了,她于是洒脱地点点头,以将门之女该有的利落态度抱拳道:“再会。”
……
回去的路上,薛白在望仙桥遇到了元载。
元载正策马过桥,身后跟着一辆钿车,车厢中有女子恰好探头往外看来,端得是国色天香。
“薛郎,好巧,从何处来?”
“公辅兄这是?”
“办差。”元载自嘲摆手,羞于启齿的差事,不提也罢。
薛白随口客套道:“看来,往后须公辅兄多多提携。”
“这是哪里话,你我之间的交情,互相扶持才是。”
元载感到薛白有了些变化……看似更圆滑了,实则是更不在乎了。除了对官位、品阶的不在乎之外,还有一种对原则、秩序的不在乎。
以前的薛白,身上有一股“直臣”的气质,刻意地保留着棱角,见到他载着美人进献,务必是要表达出不满的。可今日只是敷衍地寒暄了两句。
想必是对朝局失望了吧。
可真正坚韧不拔的人,哪怕失望了也不会放弃,更不会改变自己的志气。元载就决定先虚与委蛇,待有朝一日掌权了,一定要改变朝堂上的风气。
想着这些,元载回头看了一眼,忽眯起眼,对薛白马背上的一个巨大的包裹感到有些疑惑。
***
入夜,薛白坐在烛光下看着今日的收获,放下一个带着刀痕的残破护腕,拿起一面有着箭孔的护心镜,翻到背面一看,那护心镜上还用血写着一个“弼”字。
之后是一个由破布裹着的枪头,展开那破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王难得一枪挑落吐蕃王子”,再看那枪头,已经完全钝了,与陈年的黑色血迹融为一体。
虽未亲眼所见,他却可想象到,陇右那些兵将都是何等风采。
“咚咚咚。”
敲门声显得有些着恼,之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颜嫣探头往里看了看,走了进来。
“夫君在忙什么?”
“捡到一些物件,回头可让丈人带到陇右去。”
这般一说,颜嫣只好收了兴师问罪的态度,道:“那等夫君忙过,我有事与你说。”
薛白把物件仔细收好,道:“现在便可以说了。”
颜嫣正待开口,忽然吸了吸鼻子,狐疑道:“有香味,夫君今日去见了女子?”
“嗯?”
“还是我不曾识得的女子,花香混着香线的气味。”
“知你鼻子灵。”薛白道,“但不是你想的那般,是公事。”
“好吧。”颜嫣显然是有话要说的,顾左右而言他了几句之后,突然抛出了正题,道:“夫君纳了腾空子吧?”
薛白一讶,正待开口,余光瞥向屋门外,发现青岚也在,甚至于李季兰、皎奴、眠儿都躲在那儿偷听。
这反倒给了他一个不作答的借口,他遂摆手,起身往外走去。
“不与你们闹了,腾空子是女冠。”
“郎君害羞了?”
青岚这般小声问了一句,几个女子便笑话起薛白来。
薛白任由她们笑话,独自避到一间小庭院中,自在月光下踱着步,考虑着。
他信得过李腾空,已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与她知。既然要冒充皇孙,也该渐渐地让一部分可信的人知晓他的“身份”。
这不是太大的难题,只是未免薄情寡义,许是会伤到她的心。他自诩是一个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小人,心中遂一直在说根本不必为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纠结。
考虑妥当,穿过月亮门,恰见前方一袭倩影。
李腾空今夜没有拿拂尘,持的是一柄团扇,许是天气太热了,正在纳凉。
“薛郎?你怎在此?”
薛白本以为她是刻意在等自己,可见她神态平静,一派恬淡自若的神情,不像是装的,该真是巧遇。他不免暗忖自己又自作多情了。
“乘凉,想些公务……蚊子有些多。”
“多吗?”李腾空道:“我还奇怪夜里没有蚊子,许是都去咬你了。”
话到后来,她莞尔一笑,相比平时格外甜美。也许是因为月光照在人身上有些朦朦胧胧,让薛白恍了神,不如平时清醒,才会这般觉得。
“被你说中了。”
他拉起袖子,伸出胳膊,给李腾空看他被咬出的满手臂的蚊子包。她略略犹豫,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凑近了看着,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还真是,别动,我有芦荟汁,给你抹。”
李腾空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用手指沾着芦荟汁抹在薛白的皮肤上,她的手指冰凉凉的。
两人离得很近,他目光看去,她脸上的肌肤像是刚剥出来的蛋白一样光滑晶莹,睫毛微微上翘,眼神专注。
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了,她一瞬间低眸闪躲,很快又装作认真抹药的样子。
“我有话与你说。”薛白道。
“嗯。”李腾空表示自己听着。
“是很隐秘之事,须换一个去处。”
“嗯?那个……不妥吧?”
“真是很隐秘之事。”
李腾空咬了咬唇,道:“那去连理峰吗?在山头说话,没旁人能听到。”
不愧是道士,她总是喜欢坐在山头说话,在首阳山、华山皆是如此。或者反过来,因总与他在山顶相拥,她才喜欢到山头。
薛白抬头看去,道:“那也好,就是蚊子有些多。”
连理峰就在虢国夫人别业旁,也不高。两人趁夜上山,难免有了许多肢体上的接触,待到了山顶,顺理成章地相倚而坐在一块大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