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拜相以后便在笼络哥舒翰,如今彼此关系还算不错。倘若哥舒翰调任范阳,陇右出了阙,元载因王忠嗣的关系举荐了李光弼为节度留后。
然而,李隆基直接皱了眉,凝视着杨国忠,是在怀疑这位宰相的能力。
近年来,青海大战频发,与吐蕃之间局势激烈,同时西域也是纷扰不断,这种时候根本就不可能调动哥舒翰。
杨国忠在这种军国大事上确实没见识,感受到圣人的不满,心虚不已,假装自己是抛砖引玉,连忙接了一句。
“臣的第二个人选,是鲜于仲通。”
“呵。”李隆基不屑地嗤了一声,“你当河北形势可与川蜀相提并论。”
河北地处边境、胡汉相杂、民心不定,治理难度远非川蜀可比,鲜于仲通任剑南节度使尚且吃力,与安禄山更是没得比。
杨国忠不敢辩驳,也没有了更好的人选,一时踌躇无言。
李隆基见他无言以对,岔开话题,先问了一句别的,道:“你前日批的折子,朕看了,让安思顺留任了?”
“回圣人,是。”杨国忠道:“安思顺久在边军,功勋卓著……”
李隆基不听他说这些理由,抬了抬手。
“安思顺任河西才多久?你要他卸任尚且做不到,可知胡儿为朕镇河北多久了?”
杨国忠一滞,垂下头,应道:“臣惭愧。”
他一直喊着要对付安禄山,却在今日才意识到,此事不是把安禄山一人裁撤了就好,其人在河北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就像是一棵根茎巨大的萝卜,若不往下挖,光顾着拔,那是谁都拔不出来的。
“胡儿不是谁都能代替的。”
沉思了片刻之后,李隆基如此说道。
之后,他又补了一句,道:“朕也相信他的忠心。”
“圣人,可孙孝哲欲杀王忠嗣,此事证据确凿。”
“他已招供了,是私怨。当年王忠嗣北伐突厥,杀了他的父亲,此事与胡儿无关。”
杨国忠张了张嘴,很想问圣人一句“这案子是谁审的?怎么能审出这结果来?”
可他也明白,这结果正是圣人心中的答案。
“你再去查一遍。”李隆基道,“倘若真相如此,便将孙孝哲押回范阳,看胡儿如何处置。”
“臣……遵旨。”
杨国忠脑子里还记得元载反复叮嘱他的“态度务必坚决”,嘴上已不由自主地应了下来。
此事,并非他太过软弱了,而是王忠嗣、元载、薛白的策略就有问题,意图直接定安禄山的罪,这做法显然错了。
对付安禄山,应该步步瓦解,一点点挖其根茎。从河北各郡县的官员任命,从范阳、平卢两镇的将领人选上做文章,待水到渠成,撤换安禄山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杨国忠离开华清宫,见到了元载。
“右相,这是……事败了?”
“岂能说是事败了?”杨国忠笑着摆摆手,道:“圣人答应了我的请求,唯对杂胡犹有顾忌,要把孙孝哲送往范阳试探杂胡反应罢了。”
元载一愣,有些佩服杨国忠这张嘴,不愧是能接住李林甫一口痰的嘴。
杨国忠则想着,圣人方才并未说吉温要如何处置,那正好拿吉温来杀鸡儆猴,涨一涨他这右相的权威。
虽有一点差池,但大方向上还是按着他的计划,除掉一个一个的政敌,逐渐独领朝纲。
“放心,我们能做成的。”杨国忠拍了拍元载的肩,如此说道。
***
薛白当天傍晚就得到了消息,听说杨国忠去探视了孙孝哲而没有用刑。
他微微叹息了一口气,望向远处的夕阳,在心里对王忠嗣说了一句。
“你的方法,终究是失败了。往后,就依我的方法来做吧。”
薛白承认这个失败。
他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王忠嗣用性命都无法劝动的人,他永远都劝不动。
第380章 同宗
李岫没想过,有一天他需要以下属的谦卑姿态求见薛白,还未必能见到,多次向施仲询问之后,他才终于得到一个回复。
“今日午时郎君有半个时辰能见你。”
李林甫当年势焰熏天时大概也就这架势,李岫腹诽着,可在他等候薛白时还是出了一身的细汗。
如今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哪怕是较清凉的骊山,风吹来也带着燥热。“吱呀”的声响中,屋门被推开,薛白捧着一碗槐叶冷面进来。
“吃过吗?”
李岫目光看去,碗里还冒着冰气,青绿色的面条搭配着时鲜蔬菜,道:“吃过,青槐嫩叶捣汁和面煮成的面条,只有御厨会做。”
“嗯,圣人赐的,尝尝吧。”
“你这是在炫耀得了圣人恩宠?”
这在薛白看来并非值得炫耀之事,他随意地摇了摇头,道:“都吃不下了,口感一般。”
“十七娘她们呢?”
“她们不能吃凉的,你吃吧。”
李岫通过这一句话便知薛白与李腾空关系维持得不错,放心了些,问道:“听闻王忠嗣病逝了,骊山这里似乎出事了?我看守备外松内紧。”
“是啊。”薛白叹息一声。
李岫捧过那槐叶冷面,先饮了一口冰汤,心里也没那般紧张了,沉吟着道:“这对你反而是好事,王忠嗣眼下虽不露声色,可必然更亲近太子,他死了,反而更好拉拢他麾下的将领。”
薛白没有否认此事,顺势问道:“你有名单吗?”
“有。”李岫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卷轴,“这是我得到消息后依记忆写的,实则我阿爷的案牍库里更全,可惜被唾壶抄走了。”
十余年来,王忠嗣哪次对朝廷报功、拔擢将领能绕过宰相,李岫自是对其人际关系有所了解。
薛白展开那卷轴一看,入目便见有如李光弼、王思礼、王难得、来瑱等人。这绝对是一个将星璀璨的时代,哪怕没有了王忠嗣,大唐也不缺名将。可若无视祸乱的根源,再多的名将只怕也无用。
他在心中大概与他已有的王忠嗣的门生故旧的资料相比对了一遍,点点头,感到满意。
得益于李林甫的多年培养,李岫是有才干、眼光的,只是李林甫太过强势,导致他优柔寡断,难以独当一面,可他其实可以是一個十分不错的辅佐型人才。
“说到这个,还记得我带你来骊山是为了什么?”
李岫道:“正要与你说此事,我想到我阿爷临终前之所以要调那几卷文书,是在见过一个人之后。”
“谁?”
“高力士。”李岫道:“当时我阿爷让我去倒茶,当我回到屋内时,高力士却已告辞而去,我本认为他奉圣命前来探视阿爷实属寻常。可近来仔细琢磨,正是见过高力士之后,阿爷才提及你的身份有异。”
“还有吗?”
李岫并没有更多的消息,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问道:“伱可打算纳十七娘为妾?”
说罢,他感觉嘴里都品尝到了苦意,想着自家妹妹本是相府千金,到头来竟甘愿给人作妾。
然而薛白竟是沉默了,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你不会是……不愿吧?”李岫拿不准薛白的心思,不由紧张。
好一会,薛白似下定了决心,眼神坚定起来,问道:“你们家也是宗室吧?”
“不错,我高祖乃长平王,与高祖皇帝是堂兄弟。”
李岫傲然应了,须臾,感受到薛白问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不由脸色变幻,道:“这与你纳十七娘有何相干?”
薛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你阿爷临死前为何要管我的身份?高力士为何要来问他关于我的事?”
他是下定了决心,但竟不是下定决心要纳李腾空为妾,而是要与李岫摊牌,以期将其完全收为己用。
这次王忠嗣的事,让薛白意识到,只要李隆基还在位一日,那他阻止大乱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安史之乱虽有更深刻的时代原因,哪怕称之为历史的大浪潮也好,但大唐这艘船上,李隆基就是掌舵者,非但不能撑着船避开大浪,甚至驱着它迎向大浪的拍打。
薛白在华山时,曾疯了一般地想要除掉这个掌舵者,事情未能做成,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他没能找到更好的机会,也很难再鼓起再次行动的勇气,如今却又有了紧迫感。
某一天,他也许会找机会披甲入宫,但在这之前,他得确立自己的身份。
“你觉得我是谁?”
李岫试探着问道:“你真是薛锈之子吧?”
薛白自语道:“只有这一点想象力。”
在李岫看来,薛白最符合实际的身份就是薛绣收养来的孤儿,若为了做文章,说薛白是薛绣亲生儿子,他也能接受。
至于一些更夸张的猜测,他也听说过,但始终不认为那有可能是真的,因此脑海里自动将它摒弃了。可眼下,薛白的眼神与语气却让他感到心惊。
“你是什么意思?”
“你可愿支持我?”
“支持你……做甚?”
“夺回本应属于我的位置。”
薛白以平淡到完全配不上那重大且隐秘消息的语气又补充了一句。
“与你明说了吧,我是三庶人案的遗孤,前太子留下的第三子。”
“什么?”
李岫呆愣住了,第一反应竟是恐惧。
就像是一个睡懒觉的人,明知天亮了,蒙着头还能沉浸梦乡。可一旦掀开被子看到阳光,他只会觉得阳光刺眼,紧紧闭着眼躲避那光芒。
李岫以这躲避的姿态退了两步,身子触到了柱子,才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退,发问道:“你为何告诉我?就不怕我告密吗?”
“辅佐我,是你最好的路。”薛白道,“你阿爷在世时得罪了太多人,若无我的庇护,你早晚死无葬身之地。可我能庇护你多久呢?很久,甚至久到你能重振门楣、不再需要庇护。”
李岫还没能进入谈话的节奏,于他而言各种讯息来得太快了,前一刻他才听到薛白自述身世,不等他证实此事的真伪,话题已直接转进了如何谋取皇位。
而这猝不及防之下,薛白还是有一句话让他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