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陈玄礼……”
话到一半,袁思艺摇头道:“不,我亲自去找他问问。”
***
海棠汤殿。
杨玉环午寐过后,想到今日是七夕,她却还未到长生殿去还愿,向侍婢问道:“圣人呢?”
“圣人召见了元载,交谈甚欢,正要赐宴呢。”
“那是这位花鸟使办事得利,深得圣心了。”杨玉环捻酸讥了一句。
她是悍妒的性子,换作往常难免要闹将一场,今日却是兴致缺缺,事实上,她哪能真介意圣人找新欢,亦不可能拦得住,无非是闹个意趣罢了,过犹不及。世人都说她独得圣宠,仿佛圣人唯独钟情于她,倒让人忽略了花鸟使每年进奉的无数美人。
心思一转,莫名地想到了昨夜听到的那句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她确定薛白是以一个掖庭宫女的角度写的,隐隐有种孤寂幽怨的凄凉,也是她最害怕落得的下场。
记得那年七夕,她在长生殿许愿,该是流露出了这种害怕……所以薛白写进诗里吗?
杨玉环翻了个身,驱散这种无稽之谈般的念头。自知这辈子只有侍奉老朽君王的命,与英俊少年谈情说爱的自由,只属于那些幸运的少女。
虽贵为贵妃,她自诩是一个遭逢了许多不幸的女子。
“今日可还有烟花看?”杨玉环并不沉溺于她的不幸,有意放纵着自己的玩心,“去问问阿白,可造出来了。”
“奴婢这就去问。”
那边,张云容过来,轻声道:“贵妃,杜秋娘入宫了,制了祈巧糕送来。”
杜秋娘是杨玉环的一个弟子,因被陈玄礼看中,李隆基遂作主,把杜秋娘赏赐给了陈玄礼。杨玉环虽不满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弟子被当成物件般送来送去,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陈玄礼非常宠爱杜秋娘。借着此事,杨玉环也不时借杜秋娘之耳探听些龙武军大将军府之事,如此很容易便能掌握圣人行踪。
这是宫中妃嫔最严禁做的事,一旦被发现必有严重后果。杨玉环偏是因它所蕴藏的危险而乐此不疲。
是日,她从杜秋娘手里接过祈巧糕,便问道:“圣人这几日有些忧心,陈大将军可知是为何事?”
“将军私下从未提过此事,他不是多话之人。”
杜秋娘所能听到的消息往往都是旁人与陈玄礼对话时她特意去偷听的,比如今日,她便冒了极大的风险去打探了一件事。
“弟子今日来,是请贵妃小心的。”
“怎么?”
杜秋娘上前,附耳道:“袁大监一早就来找了将军一趟,我奉茶时,听他提及了吴怀实。”
吴怀实的案子使得寿王李琩被赐死,杨玉环也险些受到牵扯。因此,杜秋娘听到“吴怀实”三个字之后,不顾陈玄礼屏退左右的吩咐,绕到了厅后偷听了许久。
杨玉环坐在那听着,眼中的好奇之色逐渐变成了凝重,还带着些许惊慌。
事情很复杂,但她听懂了。在吴怀实已经身死了快两年之后,袁思艺终于是相信了他所说的荒谬之事,废太子李瑛被误杀的那个儿子可能没死,有可能就是薛白,而袁思艺也找到办法证实此事了。
“这是机密,你万万不可告诉旁人,切记切记。”
杨玉环嘱咐了杜秋娘,让她回去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之后,使人去把谢阿蛮招来。
“你去一趟三姐处,与薛白言……”
杨玉环话到一半,想到事涉机密,不宜让人代传,遂话锋一转,道:“告诉薛白,务必要带着烟花进献。我有十万火急之事告知他。”
谢阿蛮听了,笑道:“贵妃为了看烟花,打算诈薛郎一诈吗?”
“就当是吧,你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带进宫,哪怕是绑也将他绑来。”杨玉环不作解释,挽着彩带起身,“我去央圣人,今夜再看烟花,他若不来便是欺君。”
***
李隆基也喜欢烟花,但并不是因为爱看那璀璨夺目的光彩,而是因为烟花能为他璀璨夺目的功绩添彩。
他今晨做了个梦,梦到高仙芝击败了大食,把那黑色的旗帜当作战利品,与沦为俘虏的大食国王一起送到了长安。献俘大典上,有漫天的烟花腾空而起。
如今他愈发自认为已得天眷,觉得梦是一种预兆,这场胜利是必然的。醒来后,此事便暂时被抛诸于脑后,享受了元载进奉来的美人的服侍,十分满意,遂把这位新任的花鸟使召来勉励了一番。
朝中有臣子众多,在职位上做得再出色,能得圣人召唤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元载把握住了这个机会,觐见时妙语连珠,使得李隆基甚是开怀,吩咐赐宴。
正此时,宫人禀报,贵妃求见。
李隆基哈哈大笑,与元载莞尔道:“太真一向悍妒,这是要来寻你这花鸟使的麻烦了。”
“那,臣告退?”
“退什么?”李隆基脸一板,“你可得替朕扛住太真的怒火。”
元载一愣,接着见了圣人眼中的促狭之意,方知这又是一句玩笑话,连忙苦笑道:“臣惶恐。”
他觉得圣人真是个妙人,不仅是从古未有的贤明,还平易近人。
不多时,杨玉环到了,但并非来找麻烦的。她看也不看元载,只顾着向李隆基万福,道:“三郎,天很快就要黑了,臣妾想看烟花。”
李隆基反而能体谅烟花使的难处,道:“烟花不易造,薛白手里恐是不多,离千秋节也不剩几日……”
可说着说着,他见杨玉环那可怜巴巴的神色,当即大手一挥,豪气冲天道:“放!下旨召薛白入宫,告诉他手里还有多少烟花都放给太真看。”
“三郎真好。”
元载垂首在旁,见此一幕,再次意识到了他与薛白的差距。他任花鸟使,挑选出绝世的尤物献入宫中,只能算是比普通人做得好些;而薛白所做的却是旁人根本无法做到之事,乃是世间独有,故能得圣人、贵妃都看重。
若无意外,今夜又会是一场欢宴,李隆基已做好准备享受这份轻松愉悦。
可偶尔总会有一点意外出现,杨国忠再一次送来了一封“不敢擅专”的奏折,李隆基打开一看,脸色瞬间阴翳了下来。
“这是真的?”他的语气像是暴雨前的天气,沉闷隐隐蕴含着惊雷。
杨国忠连忙低下头,答道:“臣已遣驿乘前往安西确认,或需一些时日……”
话音未了,那奏折已砸到了他的头上。
李隆基含怒叱骂道:“伱这宰相是如何当的?!”
在他眼里,杨国忠最不如李林甫之处,就是还不能独自处理好所有政事,让他安心放权,眼下竟拿出如此糟心之事让他头疼。
“臣……高仙芝跋扈,并不听臣的政令。”杨国忠无奈,只好把责任都推到高仙芝头上。
李隆基挟怒道:“把军使召来,朕亲自问话。”
见此情形,杨玉环不敢再叨扰,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大殿。
她知圣人心情不好,该是不宜再放烟花的。可正因为圣人心情不好,更不能让袁思艺在查的事爆出来,遂又遣人去催薛白入宫。
***
薛白是日正在陪颜嫣、李腾空一起画画,画的是昨夜的烟花。
她们两人都很擅长书画,其中,颜嫣擅画是薛白早便知晓的,而李腾空擅画则是这几日聊到李思训之事,薛白才逐渐了解的。
他愈发觉得李腾空是一个宝藏,有许多可以发掘的地方。
“小仙姐画的更像是灯市。”颜嫣探头往李腾空的画上看了一眼,说道。
薛白目光去,见李腾空的画上不仅有柳树梢,还有花灯,画灯之上才是那如星如雨的烟花。只一眼,他便懂了她的心意,而李腾空也感受到他的目光,耳根都红了。
两人最近正在突破关系的边缘来回试探,最是想黏在一起的时候,薛白不由想着今夜也许能到她屋子里去……
谢阿蛮正是在此时到的。
薛白听了她的转达,并不认为杨玉环是为了看烟花而诈他。他给她送过的礼多了,可之前并未见过杨玉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讨,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要。
“确是还有一颗烟花,那我带进宫中。”
薛白今日带的烟花竟是比昨夜的还大些,但进了华清宫,却得知圣人正在商议重要朝政,不便打搅。
他遂向高力士问道:“臣为中书舍人,圣人是否召我拟旨?”
从本心而言,他更想参与军国大事,而不是只被召来嬉游。然而,得到的答复只有一句冷冰冰的“圣人并未召见”。
一直等候到天黑,谢阿蛮重新赶过来,称贵妃已在长生殿还愿,还了愿已等不及看烟花了,让薛白带着烟花到西绣岭去放。
“那儿地势高,放起来才好看。”
“可是……”
“薛郎不必可是了,圣人已应允了。贵妃可已起驾登山,快去吧。”
谢阿蛮十分雀跃,恨不得伸手抢过薛白手里的烟花。
故地重游,西绣岭上已加盖了几道宫墙,守卫也比当年要森严了些。
薛白登上山时,只见长生殿内的女冠们都已经闻讯而来,拥在殿门前熙熙攘攘的,满怀期待地等着,一见他来便欢呼了出来。
“烟花使来了。”
谢阿蛮怕薛白被她们围住,连忙引着薛白往一旁的观星台上去。
那观星台建得甚高,登上之后可以俯瞰华清宫,在此放烟花,确实是最好的地方。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薛郎也喜欢太白的诗?”张云容早已候在观星台上,听了薛白吟诗,有些惊喜地道。
她是真不高声语,压低了声音,把一个火折子递给了谢阿蛮,道:“一会儿,你来点烟花。贵妃有要事与薛郎说,我带他离开一会。”
谢阿蛮听了前一句,先是惊喜万分。待听得后面一句话,脸色便奇怪起来。在她想来,贵妃这般费尽周折,偷偷摸摸地见薛白,还能有甚旁的事?
“是。”
接过火折子,她低声应了,目光盯着薛白的背影,暗忖不知他有什么好,竟是那么多女子都喜欢。
薛白由张云容引着,从观星台另一侧的小梯子下来,绕进了长生殿后方,有一道小门被打开,他悄无声息地进去,拐进了长生殿。
这一次,长生殿内比上一次明亮些。
杨玉环正双手合什,跪在神案前。见薛白来了,连忙起身到了帷幔后面,招手让他近前来,并吩咐张云容出去看着。
她穿的是他送她的襦裙,美得不可方物,动作时偷偷摸摸的,不由让人起了旖旎之念,误以为她招他来是为了佳期幽会。
薛白上前几步,感觉像是牵牛星迈过了银河,与织女星相会。
“阿姐。”
“你来了。”
杨玉环方才想到了薛白当年在此念的那首词,“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定了定神,才记得要说的是何事。
她遂以姐姐教训弟弟的口吻道:“你又惹麻烦了知道吗?”
“还请阿姐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