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环低声念了,却也微觉有些不妥。认为此诗美则美矣,其中的用词却显得有些凄凉,倒像是描绘一个失意的宫人在冷宫里独自过七夕。
“发牢骚。”李隆基指着薛白,叱道:“朕还未贬伱,你便敢抱怨。”
“臣不敢,只是有感而发。”
虽是批评了一句,李隆基却是认可这首诗的水平,道:“好了,把你的礼物献上来,莫再这般又冷又凉的。”
“圣人放心,这礼物一定热闹。”
***
礼物一直由袁思艺的人保管着。
他并不知那是什么,因薛白称它危险,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看了之后,并不敢继续拆开它。只知那是一个纸匣子,颇为沉重,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刺鼻的气味。
“怕不是有毒吧,万不可让它接近圣人。”
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的印象,袁思艺听圣人想看薛白的礼物,便准备开口提醒圣人。
薛白却抢先开口,主动告知,道:“圣人,臣的礼物有些危险,圣人可站在殿门处观看。”
“朕何等风浪未见过,惧你这小小物件。”李隆基不屑地讥笑一声。
薛白继续提醒道:“它的动静有些大,还望禁卫们不要大惊小怪。”
陈玄礼没说话,只是转头向部属们看了一眼,像是在问他们“你们会被吓到吗?”
回应他的是一双双带着骄傲之色的眼睛,禁卫们显然都认为薛白轻视他们了。
当然,内心里,他们还是十分谨慎的,已有披甲的禁卫无言地站到了殿门处,挡住了圣人。
薛白遂下了台阶,从一个小宦官的手里接过那大包裹,走到台阶下方打开,放在地上。
“灯笼借我一下。”他向身后的小宦官道。
接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卷成小纸棒,在灯笼里引了火,点燃引线,捂着耳朵跑到一边。
众人得了薛白的提醒,又见他这等作派,都以为要有大动静,纷纷严阵以阵。
有些刺鼻的烟气冒了出来。
气氛逐渐紧张。
“咻。”
伴随着这一声口哨般的轻响,有火光在黑夜中亮起,直冲云宵,在空中“砰”地炸开,炸成点点星光。
薛白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仰头看着,觉得这烟花实在是有些简陋。
但,太久没见到了,还是好看的。
众人皆愣了一下,发现预想中的大动静不过如此,有些失望,可下一刻,便看到了空中那绚烂的烟花。
杨玉环一直知道薛白只要肯就能搞出让她耳目一新的东西,因此一直是带着期待。
可当烟花印入眼帘,她还是感到了惊喜。
她喜欢世间一切美的事物,漫天的星河、西绣岭的剪影,以及绽放在这中间的夺目的光彩,这让她忍不住提着裙摆,跑出了大殿,往阶梯下跑去。
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想要在近处看得真切些。
可才跑了几级台阶,那烟花已然消逝了。
杨玉环瞪大了眼,盯着黑乎乎的天空,下一刻,“咻”地一声,又是一颗烟花窜起,比上一朵还要高,还要大。
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比烟花还要美。
“咻。”
“砰。”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骊山周围,也不知有多少人正同时抬头看着烟花,有人低声念了这样的词句。
***
一颗又一颗,烟花再好看,还是很快就停歇了。
薛白捂着耳朵站在那,刻意不去听周围那些惊奇的赞叹、欢呼。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刚跳完了胡旋舞的安禄山,心里已经气喘吁吁了。
“薛郎,薛郎,手放下吧,这才多大动静。”
袁思艺脸上挤出笑容来,上前领着薛白回殿上面圣。
他们登上石阶,只见杨玉环还站在那看着天空回味。
见到薛白,她径直道:“阿白,我还要看。”
“眼下制得还少,下次让阿姐看个够。”
杨玉环不由展颜欢笑。
她始终保存着单纯的一面,这一笑比烟花还美。
但薛白脑中想着别的事,很快克制了心情,与她擦肩而过,随着袁思艺走到了李隆基面前。
“此物名为烟花?”
“回圣人,是。”
“很好,朕封你为烟花使,为朕制烟花。”
“臣领旨,谢圣人恩典。”
薛白的余光能看到元载也在,但不知元载那花鸟使、与自己这烟花使相比,谁的差遣听着更不正经。
李隆基见他愈发听话,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既回来了,游冶使你也继续兼任吧。”
杨国忠一愣,目光一瞥,心里再次感到了薛白带来的威胁。
薛白则知这是李隆基故意的,却也是准备宠信他的意思。皇帝不希望最受宠信的臣子走得太近,有意无意地便要让他们对立。
“臣领旨,谢圣人恩典!”
“今年的千秋万岁节,改到夜里设宴。”李隆基负手道:“朕要与民同乐,到时,朕要长安城的上空绽放出最美的烟花。”
“臣领旨。”薛白依旧是那克制的语气,缓缓道:“臣一定不让圣人失望。”
距千秋万岁节只剩不到一个月,而依照他的计划,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准备完。
陇右的将领还得联络,关于他的身世也要开始透出一点风声……
***
烟花带来的欢快还未完全散去。
袁思艺无意中看了一眼伴驾的诸多公卿,并未在其中看到太子李亨。他不由心想,太子的处境愈发不妙了。眼下愈发得圣人宠信的薛白很明显是庆王一系。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因为李林甫死前调阅的那些文书。但袁思艺已经察觉到有哪里不太对,却说不上来。
待到天亮,感到疲惫的圣人歇下,轮到了高力士值勤。
袁思艺回到了住所,第一件事就是问辅趚琳回来了没有,得知辅趚琳已等候了他一整晚。
“如何?”
“阿爷,事情只怕不是那般简单,水很深。”
辅趚琳没有直接说他去找张萱的情形,而是道:“孩儿重新查了,依照那幅画的时间,薛妃怀里抱的孩子并不是废太子的第四子李俅,另有其人,”
“那是谁?”
辅趚琳转头看了一眼门,确定无人偷听,才小声道:“阿爷可还记得吴怀实说过之事吗?”
袁思艺目光闪动,明白过来。
他迅速走到案边,打开锁着的抽屉,拿出那些文书,翻到了那份富平县檀山的舆图,喃喃道:“如此看来,这是那孩子的埋葬地,哥奴还真是认为他没死啊。”
“可若没死,在哪儿呢?”
辅趚琳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又道:“孩儿在终南山,发现一个人也去找了张萱……”
第384章 长恨歌
“薛白?”
辅趚琳说了两个问题,袁思艺听到后当即吐出一个人名来,倒不知这应答的是“皇孙若没死,在哪儿”还是“有人去找了张萱”。
“阿爷妙算,正是此子。”辅趚琳道:“我赶到终南山时,恰见到薛白从赤峪口下来。”
“你看到他,他可看到你了?”
“未看到,当时我腹内不适,隐在林中。何况我着小民装束,他便是见着了,如何认得出我?只会以为是行路的客商。”
辅趚琳对此很确定,毕竟他又不像薛白那般显眼,只是宫中无数宦官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往日也不曾与薛白有过接触。这还不是此行中他打探到的最大秘密,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起他的经历。
“待我登上了山,找到了张萱隐居之地。却发现,张萱已被薛白抢先一步灭口了,包括张萱留下的画作,俱被薛白毁了。另外,薛白马鞍上挂着一个卷轴,想必是他从张萱处带走的重要物件……”
袁思艺眯起眼,从辅趚琳的神态中看出了端倪,辅趚琳分明是晚到了一步,却在言语之间将此事形容为他的偌大发现。
回到事情本身,薛白为何要参与到这等天家秘事,甚至不惜杀人灭口?他到底在隐藏什么?
一個想法当即浮上了袁思艺的脑海,似飘浮在水面上的浮木般摁也摁不下去。
“三庶人案我参与得不深,可我记得,那孩子当年确是死了,高力士、陈玄礼亲自处置的尸体。想必便是葬在这富平县檀山。”
“那……或许是鱼目混珠?”
“事隔多年,如何还能查清?”袁思艺喃喃道。
他随手翻着李林甫临死前调阅的文书,发现张萱那幅薛妃抱子图虽也是写意,但寥寥数笔之间,却把薛妃的气质勾勒得极为到位,让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薛妃。
当把这幅画与埋葬地的舆图摆在一起时,他忽然灵光一闪。
“有办法。”
“阿爷是说?”
“这是皇孙李倩的相貌。”袁思艺指了指图画,道:“只需持这幅画问一问当年埋葬尸体的人,自然知晓当年死的是否是真皇孙。”
辅趚琳不由赞叹,问道:“可如何知晓当年是何人埋葬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