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杨国忠不聪明吧,他敏锐地捕捉到事情背后的来龙去脉;可若说他聪明,事已至此,他已失了先手,让安禄山抢先表了忠。
薛白则是沉吟道:“张垍透露了什么能让安禄山前来?除非是……保证能放他回镇范阳。”
他不相信安禄山真敢离开范阳,那这就是唯一的可能了。
“你还在哄我?”杨国忠却已不相信薛白了。
感到张垍、安禄山对于他相位的威胁越来越重,他根本无法再相信薛白。
“你们原本一口咬定杂胡不会来,现在他来了。你又说他肯定会回去。等他抢了我的相位了,你是不是又要说他很快就会辞官?”
薛白摇摇头,道:“事情不是这般看的,你得看他的核心利益,他的核心利益在范阳,就一定不会离开范阳,这是必然。至于其它,无非是迷惑圣人的手段罢了。”
“那你知道我的核心利益是什么吗?”杨国忠反问了一句,自问自答道:“我也一定不会失去宰执天下的权力,这是必然。”
他以宰相的威权姿态用力一摆手,阻止薛白开口,道:“不必再说了,我让你来,是要与你商量如何对付张垍。”
“可有张垍对辅趚琳透露机密的证据?”
“这种事,岂容易得到证据?”
“那就拿到辅趚琳受贿的证据,这应该不难拿。”
薛白随口指引着杨国忠把关注的重点从张垍移到辅趚琳身上,心中却对这种朝堂之争再无兴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愈发能感受到来自范阳的危机,哪还有心思管杨国忠这宰相当得安不安稳。
但今日的会晤还是让他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他离开杨宅的第一时间,回去找了杜妗。
“老凉他们到了吗?”
“这两天就能到。”
“好,我需要知道安禄山这次南下的路线。”
***
到了十一月初七,关中大雪纷纷,民间的农活已经停下来了,路上的商旅也少了。
冰雪之中,却有一队人顶着凛冽的朔风进了长安城。
“将军,金光门到了!”
王难得扯下裹脸的围巾,抬头看着眼前宏伟的城门,心情复杂。他并不像旁人那般喜欢长安城,因为他觉得长安太复杂了,充斥着风波诡谲的朝堂斗争。他喜欢陇右,一眼就能望到天边,简单、干净。
李晟想引着他到陇右进奏院去,王难得却拒绝了,道:“先去王节帅家中拜祭吧。”
“好。”
他们遂拐往王忠嗣宅,到了坊门处,抬头看上面的牌匾上挂的是“延寿坊”三个字,王难得不由心想,住在延寿坊也没能让王忠嗣真的延寿。
如今王宅中住的是王忠嗣的几个儿子,在守孝期间皆没有官职,個个沉默寡言。灵牌摆在大堂的桌案上,周围却没有摆其它东西,显得冷冷清清。
王难得上了三柱香,转头间见侧院里摆着些行李物件,遂问道:“这些是?”
“我们打算把这座宅院发卖了,搬到别处。”
李晟不解,问道:“为何?毕竟是王节帅的本宅。”
“住在长安开销太大了,倒不如我们兄弟几个分了家。我们从小随阿爷在漠北、陇右,并不执着于住在长安。”
王难得、李晟闻言都唏嘘不已,没想到曾扬威四镇的一代名将身后事竟是如此潦草。
正要告辞出门,急促的马蹄声在门外响起,一个披着斗袯的高挑女子翻身下马,冒着风雪赶到了他们面前,正是王韫秀,向王难得叉手行礼道:“阿兄。”
王韫秀也是从小在军中长大,与王难得关系不错,因大家是同宗,便一直以兄妹相称。倒是李晟,虽也是由王忠嗣提携并夸赞“万人敌”,但当时王韫秀已出嫁,彼此便没那么熟。
“节哀。”王难得叹息道,“伱也不该跑过来,我们这便走了。”
“我带阿兄去见一个人如何?”王韫秀道。
“谁?”
……
次日,天还未亮,薛白听得院中的鸡鸣声,揉了揉眼,从榻上爬起来。
这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颜嫣与青岚一左一右还在沉睡,身上都是暖乎乎,他很舍不得离开那份温暖。
打鸣的鸡其实不是薛宅养的,而是隔壁的和政郡主府,那鸡声音嘹亮,像是能叫醒半个宣阳坊的人。
薛白举着火烛进去了书房,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桌案上乱七八糟的文书、舆图,而在地上还有更多文书装在箱子中。上面的内容各种都有,有大唐边镇各个将领的履历,诸镇历年的战报,舆图则多是河东、范阳等地。
之所以能收集到这些资料,因为薛白是中书舍人,利用了职务之便,抄录了中书门下省留存的备份。当然,也有一些是从别处拿来的。
听到动静,一个家仆敲了敲门,走进了书房,见来的是薛白,用手语比划了几个动作,意思是“屋里纸多,郎君小心烛火”。
这是个哑奴,且正是原来李林甫家中看管案牍库的那个哑奴。
没有人知道薛白是何时收罗了这样一个人物,又继承了李林甫多少遗产。
薛白遂吹熄了烛火,用手语比划了两下,以示知晓了,在黑暗中坐下,揉着睡了一觉之后还依旧发酸发胀的疲惫眼睛。
那哑奴端上一盘吃食,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用过早膳天便亮了,薛白推开窗,冷风卷着雪花袭来,冷得让人不由缩紧了脖子。他却没有再把窗关上,而是开始对着情报思虑着、整理着,试图编织出一个能遏制安史之乱的网。而唐军如今有的各个将领则可以成为编织这张网的线。
他这般一直坐了许久,到中午青岚进来送饭,道:“郎君,王家娘子来求见了,说是带了你想见的人呢。”
“哪位王家娘子?”
“哦,元载的夫人,元家娘子。”青岚傻乎乎地应道。
“我到堂上见他们。”
“郎君先吃东西。”
薛白久闻王难得的大名,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见,甫一见面便感到十分激赏,认为王难得那股彪悍之气没有让他失望。
相反,王难得见了薛白却略有些失望,因觉得薛白太过年轻俊俏了,与他预期中有些不同。但他并未因此而轻视薛白,反而非常郑重地执礼。
“见过薛郎。”
“将军万莫多礼。”
薛白连忙上前,扶住王难得的双肘想扶起他,结果却像是托到一个铁架子,根本扶不动,他只好任王难得行了全礼。
一旁的李晟其实与薛白很熟了,两人年纪相当,完全是朋友般相处。此时李晟见王难得这般,遂也跟着执了一礼。
之后,他们方坐下谈事。
“仓促把王将军调到河东,暂时却还没有配得上将军的高位,只有云中军使这一个阙。”薛白道,“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接下来,在河东建功立业的机会一定比陇右多。我们应该都了解,吐蕃这两年内部的形势也很混乱,想必与大唐会有几年的相持期,至于河东……你们知道,安禄山为何一定要除王节帅而后快。”
王难得是个很聪明的人,当即问道:“薛郎之意,安禄山要反?”
“看来已举世皆知了?”
有了这个共识,后续的谈话就更顺利了。王难得原本还想探究一下烟花典礼后李亨被废的详情,偏偏关注点完全被薛白牵着走,讨探的内容都是若安禄山要造反,河东各个城池、关隘的意义何在。
末了,薛白问道:“我已进言,调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他可是与将军一同回长安?”
这种事情就像是下棋一样,他想用高仙芝、郭子仪、李光弼当中一到两人顶替安禄山,眼下却还做不到,只好先顾河东。他原本想设法把郭子仪调为河东节度使,但如今郭子仪正在北击阿布思,他遂考虑李光弼。
相比王难得,李光弼的资历官职就高得多,早在天宝五载,王忠嗣便说过“他日得我兵者,光弼也”,且李光弼如今已是节度副使,乃是平调。
王难得有些吃惊,道:“李副帅已经被调往朔方任节度副使了。”
“何时的事?”
薛白心中诧异,他当时分明已与杨国忠达成了共识,如今却变了,而且这么大的将领调动,他这个中书舍人却没得到风声。
王难得道:“就是我离开陇右回京的前一天,李副帅得了调令,启程前往中受降城了。”
薛白并没有显出诧异的表情,点了点头,道:“还请王将军稍歇几日,准备妥当再往河东。”
***
见过王难得,薛白特意往中书门下省去了一趟,确未看到关于调李光弼为朔方节度使的制诏留档。
他心中不免奇怪,思忖着是杨国忠出尔反尔,或是有人不小心把“河东”写成了“朔方”,带着这种疑惑,他到了陈希烈的公房,径直推门进去。
官廨是“工”字形,由屏风隔断。绕过屏风,只见陈希烈正倚在那呼呼大睡,沉重的呼吸声把唇上的胡须都吹动了。
薛白却留意到桌案上摆着一份公文,墨迹未干,推测陈希烈方才分明是在处置公文,想必是见他来了,连忙又装作懈怠于政事。
这是什么样的奇怪心理?该是按捺不住了,想与杨国忠争权。又把薛白视为杨国忠一系,于是也打算麻痹薛白。
当然,也有可能纯粹是装睡,懒得与薛白说话。
“左相?”
“左相?”
薛白连着唤了两声,不见陈希烈睁眼,心知自己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伸手便翻陈希烈桌案上堆的一叠文书。
“嗯?”陈希烈当即就醒了,道:“薛郎这是做什么?”
“我听闻安思顺把李光弼调为朔方节度副使了,但中书门下省却从未有过风声。怀疑是安思顺假传制诏,擅自调人。”
后面一句话让陈希烈吃了一惊,连忙叱止,道:“休得胡说。”
“那是有制诏了?”薛白追问道。
陈希烈又开始装糊涂,揉了揉一双老眼,故意思考了一会才想起来,喃喃道:“老夫记得是有一份制诏,在哪呢。想起来了,薛郎拿去归档吧。”
薛白接过一看,那制诏的时间已是一个多月以前,正是他向杨国忠建议提携一批官员的时候。换言之,有可能是眼看他要把李光弼调至河东,有人为了紧急制止此事,连忙将其改调至安思顺麾下。
“这是右相的意思?”
“老夫也不知。”陈希烈抚须道:“想必,是圣人的意思吧。安思顺素来欣赏李光弼,请求将其调到朔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原来如此。”
从这件小事上,薛白已能感受到,如杨国忠所担忧的那样,朝中确实在形成一股想要争夺相权的势力。张垍、陈希烈似乎在趁着杨国忠与安禄山相争之际开始有所动作了。
但他依旧对这些权争不感兴趣,这种关头,张垍、陈希烈还不值得他关注。
***
中受降城。
天气冷得厉害,大雪弥漫。驻扎于此的唐军们绝大多数人都待在了兵房之中,围着篝火,议论着些有的没的。
有一骑快马赶来,匆匆到安思顺面前禀道:“节帅,李光弼来了。”
“我去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