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顺毫不犹豫,起身出了温暖如春的帅府,赶到辕门外,果然见一队骁骑赶来,以汹涌的气势穿过风雪,奔到了中受降城。
为首一名四旬男子高眉深目,鼻梁高挺,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神情深沉而刚毅,正是李光弼。
他举止沉稳干练,军伍气质中还带着一股书卷气,看起来完全是个儒将,但他其实是契丹人。乃营州柳城人,家中是契丹的贵族,他阿爷李楷洛是契丹酋长,武周时降了大唐。
“见过节帅。”
“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安思顺年近六旬,他有着完全不同于安禄山的性格相貌,不胖也不瘦,身材壮实高大,面容严肃,浑身正气凛然。他治军甚严的同时也爱护士卒,因此甚得军心。
早前,朝廷要他卸任河西节度使之职,河西诸多酋长闹事不让他走。朝中虽然有非议,称他是挟军心而自重,却也可以看出他在军中的好名声。
他亲自上前,伸手扶着李光弼的背,引他入府,这是一个非常能表示亲近的动作。
边走,他边说道:“李献忠……如今该叫回‘阿布思’了,阿布思投了葛逻禄,圣人恼其背叛,严命我等必须平定葛逻禄之叛,擒回阿布思,如今郭子仪领兵北上。他临行前还与我说,盼着与你并肩作战。”
“这亦是我的荣幸。”李光弼亦久闻郭子仪大名,对此亦是感到振奋。
“好!”安思顺大喜,“我麾下有你们这样的猛将,何愁葛逻禄不平?”
“我听闻高仙芝在怛罗斯之败绩,与葛逻禄人临阵倒戈亦有关。”李光弼道,“葛逻禄一向为回纥马首是瞻,或许回纥也有试探我大唐虚实之意。”
“故而我等须打好这一仗。”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安思顺的府邸,到了大堂,顿时暖和起来。
李光弼原本想继续询问些朔方的军事,安思顺却是摇头不答了,反而问了一个不太相干的话题。
“我听闻,你妻子出身太原王氏,前些年已病逝了?”
“是。”李光弼眼神略略黯然了一下。
安思顺点点头,叹息一声,道:“大丈夫不能没有家室,男儿征战在外,也该有妇人在家悉心照料。”
李光弼不知他忽然间说这个是什么用意,讶然了一下。
“你我都是胡人,行事也不必婆婆妈妈。”安思顺道,“我有个女儿,与你正适合,唤出来你看看……去把九娘唤出来。”
很快,一个高挑丰满的粟特女子便被引到了堂中。她年纪二十余岁,生得不美也不丑,普普通通的样子,穿的是一身胡袍,以大胆的目光打量着李光弼,很满意自己将要嫁的是一个英雄豪杰的丈夫。
李光弼英雄一世,却是在她的凝视之下低下头,回避开了。
他拱拱手,道:“多谢安节帅厚爱,但我与先妻感情甚笃,她过世之后,我早已立誓绝不再娶。辜负了节帅,还请见谅。”
一般而言,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安思顺爱才,表达了想要联姻的态度,但李光弼拒绝了,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彼此虽是上下级,婚姻大事也不是能强求的。
然而,安思顺却还在劝着,不停说着他女儿如何如何好,还说大家都是胡人出身,成亲之后一定能相处得习惯。
李光弼渐渐感到被冒犯,他父祖辈虽是契丹人,但也是久慕汉家文化,习得诗文礼仪,才会在武周时主动降唐。至于他更是文武双全,严遵礼法,自视为大唐男儿,偏是被安思顺一口又一口地称为“胡人”,逼他娶那胡风浓厚的女儿。
“节帅。”
终于,李光弼语气一肃,道:“还请莫要再劝了,我绝无续弦之意!”
安思顺正一脸热切,闻言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下来,眼神中有凶狠之色一闪而过,竟还是没有就此作罢,道:“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两人因这一点私事闹得有些不愉快,李光弼莫名感到安思顺那正气凛然、精忠报国的形象在他心里有些崩塌下来。
其后数日,他这个新任朔方节度副使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顺利上任,并不能接触到兵权,甚至连营地都难以过去,被以各种借口拦下。
他被热切地调来,却又被冷落,甚至监视了起来。
对于这般情形,李光弼麾下爱将郝廷玉感慨道:“安思顺这是要逼将军就范啊,将军不如就娶了他女儿罢了,反正你也不吃亏。”
“不吃亏?”李光弼微蹙着眉,问道:“你认为,他为何非要与我联姻?”
郝廷玉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欣赏将军!太欣赏了。”
“记得他反复提及的吗?”李光弼喃喃道:“他说‘大家都是胡人’,对我契丹人的身世很是在意。”
“将军可早数十年前就不是契丹人了。”
郝廷玉初时并未多想,只是奇怪为何李光弼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思虑重重,直到过了一会,他想到了哥舒翰曾经说过的一些话,猛地反应过来。
“将军,你是否在怀疑,安思顺拉拢你是另有目的?”
李光弼摇了摇头,道:“安思顺素来忠义,不该疑他有异心。”
话虽如此,他心里已有些吃不准。
郝廷玉大急,道:“依我看,你若不答应,留在朔方必有危险。”
“你莫要一惊一诈,口出祸言,我便不会有危险。”
郝廷玉却已焦虑起来,问道:“将军难道忘了当年是怎么劝王节帅的了?刚则易折,柔则长存。安思顺居心难测,将军这般与他顶撞下去,难保他不会反目成仇。”
李光弼道:“你待如何,要我娶了他女儿?”
“将军难道忘了,你当年给王节帅出过一个主意,他不用,你如今却正好可用。”郝廷玉道:“装病自保吧。”
第399章 摆棋
洮河是黄河的支流,吐蕃语称为“碌曲”,意思是鲁神之水,古称“漒水”。
在洮河的磨环川,一座营盘拔地而起,成了神策军的驻地。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往地上钉木桩都是极为艰难之事,而朔风又容易把帐篷吹倒。累了一天才得以在帐篷里歇息的士卒只好爬起来重新支帐篷,却总是在冰雪地上滑倒。
这支戍戎西北的边防军,从建军初始就经历着塞外风霜的磨砺。
哥舒翰正与成如璆走在风雪中,巡查着军营的情况。
“今年我在浇河、洮阳两郡接连建立了宁边、威胜、金天、武宁、耀武、天成、振威、神策,八支新军,你可知为何?”
“若无驻军,我们对吐蕃的胜利就只是一时的。”成如璆道,“节帅希望边防稳固,结束与吐蕃你来我往的情形。”
哥舒翰叹息道:“我老了,身体不好,在边塞待不了几年了。真不希望等我离开之后,这些年好不容易收复的黄河九曲之地重归吐蕃之手啊。”
“不会的。”成如璆道:“颜公正在做的那桩事若成了,至少可保边境十年安稳。”
“想要安稳,不能指望敌人自乱阵脚。你务必把这支军队练好,成为大唐边塞的一根柱石。”
“节帅放心,神策军如今兵马虽少,兵将却是每一个都由我亲自挑选,必成一支骁勇之师。”
哥舒翰对成如璆练兵的能力还是满意的,看了一会,转回帐中。
一名年轻的将领当即上前,禀道:“节帅,鄯州的公文到了。”
哥舒翰不喜处置文书,多是交给幕僚们负责,因此他很看中招收幕僚,一度便希望能请薛白、高适到陇右幕府。当然,如今他的幕僚们也不差,把诸多军务都安排得十分妥当。至于一些私人信件,则需哥舒翰亲自过目。
他翻了翻,看到了李光弼的信,当即拿起,仔细看过之后,脸色渐渐深沉下来。
“节帅,出了何事?”
“旁人都退下吧,再拿壶酒来。”
哥舒翰十分信任成如璆,待旁人都退下了,斟酌着开口道:“李光弼到了朔方,安思顺想将女儿嫁给他。他推辞不掉,只好装病辞官了。”
“这真是。”成如璆顿觉好笑,道:“不娶就不娶,这点小事,岂就需要闹到装病辞官的地步?”
“是啊。”哥舒翰饮了一口酒,一脸严肃地问道:“如何就需要闹到装病辞官的地步?”
一句重复的话,已因他那凝重的神情,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成如璆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思忖了一会儿,道:“节帅的意思是?”
“我早就说过,安思顺貌似忠善,其实心怀叵测。”哥舒翰并不掩饰他的厌恶之意,道:“安氏兄弟都是大奸似忠之辈,如今李光弼终于是看出来了。”
“这……似乎武断了。”
成如璆是哥舒翰绝对的心腹,但让他公允而论,也觉得哥舒翰冤枉安思顺了,因为这两人很早以前就有过节,安思顺纵容部将动摇哥舒翰的威望,哥舒翰则斩杀了安思顺的部将,因此彼此一直怀恨在心。
这种情况下,单单从李光弼装病辞官以拒绝安思顺的联姻就指认安思顺有异心,更像是挟怨栽赃。
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
“武断?”哥舒翰却很笃定,道:“李光弼必是感受到了威胁,才会装病,并且向我求救。”
他自顾自地下了论断,踱着步,思忖着此事的应对。认为一定不能让李光弼继续留在朔方,该设法把他救出来才行。可他与安思顺一向有过节,贸然出面,反而要让安思顺警惕。
思忖着,他忽然想到一个人,遂道:“拿纸笔来。”
很快,哥舒翰写好一封信,径直招过两名亲兵,吩咐道:“你们换马不换人,用沿途驿站快马加急把这封信送到长安给中书舍人薛白。”
“喏!”
拿了信,两匹快马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奔向长安。
***
长安。
因举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副使之事失败,薛白甚感失望,一直在思考着其它人选。
他原本瞩意关西兵马使兼河源军使王思礼,但王思礼乃是哥舒翰的心腹爱将、倚为臂膀,身上压着许多军务,哥舒翰不肯放人。
薛白还盯上了另一个人选,即刚刚在怛罗斯之战中败退下来的高仙芝。
对于怛罗斯的这场败绩,薛白的看法与朝中旁人有些不同,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对局势有太大影响的战役,也没有因此而低估高仙芝的作战才能。当然,如王忠嗣很早之前就说过的,高仙芝长期以来的欺诈手段,确实很大地影响了他在安西的威信,那么充满了欺诈的东北边境,其实是一个适合高仙芝东山再起的地方。
但还有其它一些困难,比如以高仙芝的资历,显然是不可能只任一個河东节度副使;比如高仙芝如今还未归抵长安;比如仓促之间只身赴任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这都是要思忖斟酌的。
以天下为棋盘,以名将为棋子,这比喻听着很威风,做起来却并不容易。至少薛白这个中书舍人,暂时还没有当棋手的资格,很多时候,他都是连哄带骗地驱着杨国忠为他下棋。
“郎君,杨国忠又派人来召唤你了。”
书房外响起敲门声,薛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拿起记录高仙芝履历的卷宗起身。
他又要去借杨国忠之手下棋了。
天气愈发寒冷,杨宅中许多地方都支起炭火,但大堂上却不见火炉,因杨国忠不喜欢闻烟气,于是又添了许多取暖的肥婢,还热情地要让她们给薛白也围起来取暖。
“人多嘴杂,还是让她们都下去吧。”薛白再次拒绝了这份好意,嫌人多了空气太浊。
“诶,你只当她们是肉屏风,屏风岂会把我们的谈话透露出去。”
“行事若不秘,那便没甚好谈的了。”
杨国忠无奈,只好把人都驱出去,又多披了一件雪白的貂衣大氅,显得很是雍容尊贵,开口便道:“啖狗肠,天杀的,我查了,果真发现张垍与陈希烈两个老畜牲联手想要夺我的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