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个时辰之后,第一名信使已奔出了华清宫。
李隆基站在降圣观中,手持千里镜看去,可以看到那信使不停鞭策着跨下骏马,狂奔而去,像一颗流星一般。
镜头一转,能看到十里外的驿站,很快,他便看到第二名信使接了中旨,飞奔而去,可谓是“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再远便看不到了,李隆基遂放下千里镜,显出眼中那无比阴狠的神情。
“千防万防,王忠嗣还是反了。”
其实他早就预感到的,很多年以前,当那个养子灭了突厥,他便第一次设想过倘若其人要造反会是如何。之后许多次,是因为亲手养育带来的情义,使得他放过了对方。
可惜,还是该杀。
这是李隆基收到消息,确认过王忠嗣真的逃出了椒园的第一反应。
他登得最高,手持千里镜看得最远,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真相。
很快,第二道中旨、第三道中旨……越来越多的旨意传出,飞驰各方。
当今大唐盛世,天下间有一千六百多个驿站,驿兵一万七千余人,另有驿隶两万余人。
唐律对他们甚是严苛,凡耽误行期,应遣而不遣者,杖一百;文书晚到一日杖八十,两日加倍,以此类推。平常时节还好,而一旦有军情,不论是寒风凛冽,烈日当空,或是倾盆大雨,他们都得背上文书袋,奔在送信的路上。
通往各个要地的路上,往往每隔十里到三十里就有驿站,一旦公文上写“马上飞递”字样,则是要求一天至少递出一百八十里,再快些则日驰三百里,最快为五百里。
“五百里加急!”
这一天里,这句话不知被喊了多少遍,上午时喊声还出现在骊山,日落之前竟已到了黄河边,等到次日上午,河东道河中府绛州闻喜驿的驿使已接了公文袋,沿汾狂奔。
第三日上午,公文袋到了晋州汾西驿,第四日中午,它竟已出现在了太原城内。
“太原府,河东节度副使、太原尹杨光翙以下诸官员接旨!”
衙署之中登时一片大乱,诸官员们纷纷赶到,把脑袋凑上前去,小心地打开了公文袋,取出密封的公文,展开来。
一道最为明确的命令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押王忠嗣回京,若敢反抗,立斩不饶。”
***
石岭关。
“五百里加急!杨府尹可在?!”
喊声传入城楼,杨光翙蹑手蹑脚地起身,从窗户边的缝隙往外看去,只见两个看守他的军士正蹲在门外吃胡饼。
从这里能够看到关城内的情形,他看到有官员被放进城中。
朝廷的消息到了,还真是快。
杨光翙眼珠转动,准备回到榻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已经被打开了,有人一把拉住他的衣领。
“来吧你!”
很快,杨光翙便被提到了城楼中的大堂上,只见过来传话的官员与驿使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们也是傻,什么差事都敢接。”
杨光翙路过他们时,忍不住踢了那官员一脚,以示对薛白的忠心。
目光偷瞥,王忠嗣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在看,身上带着可怕的气场。
薛白道:“猜到那是什么了吗?”
“不……不是很确定。”
薛白遂从王忠嗣手中接过那纸文书,丢在杨光翙面前。
杨光翙一看,虽不出所料,却故作大惊失色,忙道:“这绝不是我告的状,我是禀奏安禄山反了!”
“知道让你来做什么吗?”
“我一定稳住局面。”杨光翙心中暗想,倘若能借此事回到太原城,安全能更有保障,当即大表忠心,道:“我一定稳住太原府官员,哦,还有天兵军,一定稳住。”
“倒不傻。”
“那我回太原……”
薛白听着笑了笑,杨光翙吓得连忙住嘴,不知所措。
“去吧,我派人送你去。”薛白却还是做了安排,道:“刁丙,你带人随杨府尹走一趟,保护好他。”
“郎君放心,我懂怎么做。”
薛白做这些安排时,王忠嗣并不过问,直到旁人都退下了,他才问道:“还能拖多久。”
“也许圣人有十二道金牌呢。”薛白开了个自己才懂的玩笑,才道:“眼下还能瞒着士卒们,但只怕要不了几天,军心就要乱了。”
“你说过,之所以一次次救我,是不希望让安禄山得了河东。”
“是啊,眼下就看王节帅大展神通了。”
王忠嗣没了往日的自信,道:“我怕万一辜负了你的厚望。”
虽说圣人的反应是他早就料到的,可心里的失望却还是让他难以避免地受到了打击。
薛白想安慰王忠嗣,但分析不出什么更有用的东西来,干脆随口说道:“一直以来,我保河东的办法就是救你,知道为何吗?”
“大唐名将不知凡几,我已经不堪用了。”
“但我听过一句话。”薛白道,“那句话是‘只要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在,安禄山必不敢反’。”
王忠嗣轻呵了一声,连他都不明白薛白对他的信心是从何而来的,心中暗忖自己早已经不是什么四镇节度使了,那是圣人给的,圣人也能收回去。
可他还是只能振作起来,想了想,道:“还有烟花吗,今夜就点起来。”
“给王难得信号?”
王忠嗣起身,戴上头盔,看向薛白,笑问道:“你是这么想的?”
“不是吗?”
“安禄山也会这般想。”
王忠嗣说着,出了城楼,走到墙垛边眺望着安禄山的营地,在那里有八千曳落河,以及更多的壮士。
至于他,麾下已没有那么多的将士了,连天兵军也有背离他的可能。
他问自己到时还剩下什么,大概是一颗忠心、一颗壮胆。
第408章 塞上燕脂凝夜紫
三月下旬,杨齐宣随着吉温押运粮草到了石岭关前。
这正是晋中北天气最好的时节,忻州之地古称“秀容”,可见其风光。杨齐宣不由想到过去李十一娘常说有朝一日要离开长安到北都来游玩。
可惜,他如今的妻子已是安氏,论块头有三个李十一娘那么大。
“想什么呢?”吉温一巴掌将他从过往中拍醒,道:“你还没见过曳落河的主将李归仁吧。”
“曳落河是什么?”
“府君精挑细选的私兵,精锐中的精锐,李归仁更是府君的义弟,见到他不可得罪了。”
听着吉温那带着口臭的述说,杨齐宣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粗鲁、跋扈、杀气腾腾的突厥大将形象,吓人得很。
终于,队伍进入了安禄山的大营。
“看,那片营地就是曳落河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盔甲、战马,我们最好的一批粮草也要运过去,走吧。”
营地里帐篷很齐整,一群光着膀子的巨汉们正在摔跤,一个个膀大腰圆,手臂的围度感觉比杨齐宣的头都大,互相砸着对方,发出“嘭嘭”的大响。
杨齐宣不敢看他们,生怕被拉过去砸得稀巴烂。
另外还有正在射箭的,用的弓又长又硬,也不知有多少石,拉开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嗖”的破风声中,箭矢射出,把箭靶轰然射碎。
“怎么样?”吉温问道。
“真不愧是千挑万选出的壮士。”杨齐宣心中蒙上了一片阴影,由衷地感慨道:“有此强军,府君何愁不能纵横天下。”
一边看着这些壮士们展示武力,一边卸了粮草,他们心惊胆颤地离开曳落河的营地,去见安禄山。
这日,安守忠正好也在这边,与李归仁聊着天。
“杨郎,你丈人让你过去拜见李将军。”
“啊?”
杨齐宣很害怕见到李归仁,怀着紧张的心情进了偏帐。
帐篷中本就不大的空间已被两個人挤得满满当当,安守忠已经算是很肥硕了,李归仁的身材却还要大一圈。这个突厥人黝黑的胡子像杂草一般长在下巴处,有着狼一样凶恶的目光。
“我昨天打了十轮,赢了五千多。”
李归仁的声音低沉且沙哑,汉话带着浓厚的突厥腔。见有人进来,他只是略略抬眼一扫,继续与安守忠说着话。
杨齐宣恭敬地侍立在安守忠身后,心中震撼不已,暗忖曳落河果然勇猛,一战能斩杀五千多人。
安守忠摇头道:“我就插皮啦,输了快有一千。”
“独孤问俗也赢了吧?”李归仁问道。
安守忠道:“他也赢了不少。嘿,那小子输得最多,有这个数吧?”
他比了个“七”字。
杨齐宣听着,心想昨日一战原来是有很多个战场,各军互有胜负,他却有些疑惑石岭关这边是如何铺开那许多兵力的。
李归仁用手指摩挲着下巴,杀气腾腾的模样,道:“下午再干几轮,啖狗肠,再让那小子输个底朝天!”
“好,杀他的锐气。”安守忠应和道。
这想必是在说薛白了,杨齐宣摸着嘴唇,感受着里面缺了的门牙,心想薛白真惨,遇到李归仁这么一个强敌。
“对了。”安守忠道:“这是我的女婿,杨、杨什么来着。”
他拍了拍脑袋,轻声埋怨自己记性不好,但也懒得继续再想,向李归仁道:“我这女婿技艺也不熊哩,下午让他跟你厮杀两轮。”
杨齐宣闻言大骇。
他看着李归仁脖子上的青筋,眼皮跳了跳,惶恐道:“不可,不可,战阵之事,小子毫不擅长,万万不能随将军去厮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