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李归仁哈哈大笑,之后,安守忠也捧腹笑了起来。这两人笑过,竟也不再理会杨齐宣,自顾自地继续聊天。
“与你说真的,这整个范阳军中,论技艺,那没几人能让我服气。”
“独孤问俗技艺呱,可他总喜欢赢大的,不行,该胡的时候就得胡。”
“没定数。”李归仁笃定地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权威,以那深沉的声音缓缓道:“昨天下午与你们打过之后,夜里我还与张通儒他们打了,赢了八百,我比他们那些读书的还会算牌。”
安守忠倾了倾身子,认真听讲。
“就说拆牌,七、九万你打哪个?”
“九万。”
“我不一样,我算牌的。你问问整个范阳,能从张通儒手里赢钱的有几个……”
他们说话口音很重,杨齐宣只能听懂个大概,但听着听着,却是渐渐意识到,这讨论的似乎不是行军打仗,而是骨牌?
杨齐宣很难相信一个凶狠的突厥大将对骨牌能有这样的喜爱以及深入的钻研,几次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等了一会儿之后,安禄山都还没来,牌局已经被摆上了。
“二郎来了,今日带了钱没有?”
走进偏帐的年轻人是安庆绪,想必就是他们口中的“那小子”了。
安庆绪显然才刚睡醒,眼睛略微有些水肿,摆着手,苦笑道:“如今驻扎在此,无处可以调钱,请叔父宽限我些时日可好?”
李归仁竟不给安庆绪面子,依旧是威势十足的面色,道:“牌桌上有输有赢,赖账就没意思了。”
安庆绪无奈,犹豫了好一会儿,招过亲随吩咐了几句。
众人还以为他是派人去拿钱,不曾想,过了一会儿,两名绝美的少女被领了进来。
杨齐宣是爱美之人,当即就看得眼睛都直了,然而,她们却被引到了李归仁的面前,羞羞怯怯地站在那儿,让人心生怜悯。
“这是我才买回来的新罗婢。”安庆绪有些不甘,道:“困在这,得了钱也无处花,她们反而可以陪叔父解闷,且容我用她们来抵赌债,可好?”
杨齐宣眼馋不已,奈何李归仁的大手已经揽上了两个新罗婢的款款细腰。
“哈哈哈,二郎还是守信的,来,再打。”
安庆绪道:“让阿爷知晓了,他不敢与两位叔父说嘴,却一定要骂我了。”
“往日我打得也少,闷在这关城下苦等着,不打骨牌,怎打发时间?”
李归仁再次开始表达对安禄山不肯听他所言强攻石岭关的不满了,众人只好陪着他打骨牌。
但独孤问俗还没来,安庆绪遂看向杨齐宣,微微一笑,问道:“杨兄从关中来,想必牌技不俗,可露一手?”
杨齐宣用余光偷偷瞥了那两个新罗婢,有一瞬间昏了头,竟是想着也许能把她们从李归仁手中赢下来呢?
“那就听二郎安排。”
“哈哈,这会儿敢上‘战场’了。”安守忠大笑,当先起身走向牌桌。
***
手指触摸到玉质温润的骨牌,如同有甘泉滋润了心灵,杨齐宣终于忘了自己身处于豺狼虎豹之中,他仿佛回到了繁华的长安,沉浸于牌局。
原本让人感到煎熬的时光,由此变得易逝了。
天黑下来,两名新罗婢乖巧地点起了火烛,接过士卒们送来的烤羊肉,用小刀切成小块,分给牌桌上的四人。
“杨郎请用。”
杨齐宣听着那轻柔的细语,心都要化了,伸手接过筷子时差点摸到了那婢子的手,但,当着安守忠的面,他一定是不敢的。
当年的李林甫可怕,眼前的安守忠更可怕。
“碰。”
他收回心神,只见安庆绪又打了一张牌让李归仁碰了。
“胡了!”
杨齐宣抢在李归仁摸走那张牌之前,推倒了他的牌。
他浑然没有留意到李归仁抬眼一瞥,显出的眼神是那般骇人,只顾着算他还有多少筹码。今日他赢得不少,足够安庆绪再送他两个新罗婢的了。
可惜,李归仁也是赢家,今日又是安庆绪输得最多。
“囊中羞涩啊,杨兄,可否容我回了范阳,加倍付给伱。”
杨齐宣虽然色令智昏,其实明白不可能在他们手里搞到美婢,温文尔雅地应道:“无妨的,打着玩罢了。”
“一道走吧。”
“好。”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营地里静悄悄的,士卒们大多数都已睡下。
两个年轻人出了帐,远离了帐篷,安庆绪忽然低头笑了笑,道:“杨兄放心,你想要的,我懂,到时悄悄送给你。”
“啊?”
夜风吹来,杨齐宣打了个激灵,身上寒毛竖起,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吓得脖子都僵了,转头向安庆绪看去,却见到一个略带些淫邪之意的眼神,方知安庆绪该是要给他送个外室。
“那,多谢二郎。”
“我与杨兄一见如故啊。走,到我帐中再喝几杯。”
“好啊。”
杨齐宣感受到安庆绪拍在他背上的手是那般有力,这才反应过来,安禄山的这个二儿子绝不是一个败家的傻瓜,相反,其人很有心机。
其实,忻州就可以兑钱。杨齐宣过来之时,还在忻州与丰汇行分号的人悄悄碰了个头,知道那里钱币、皮货、花椒储备丰富。
安庆绪是故意输牌,往李归仁这种大将身边塞人。
这本是长安官场上最常见的手段,杨齐宣自己也是深谙此道的,然而安庆绪的厉害之处在于表现得自然而真诚。
“二郎也是一个上进的人啊。”
“上进?”
“这是长安官场上一个时兴的词,乃是薛……”
“咻——”
忽然,北边的天空上绽出一团璀璨夺目的光彩。
安庆绪还是初次见这场面,抬头一看,当即定在了那儿,瞳孔映着那美丽的画面,喃喃道:“那是什么?”
“是烟花,你知道薛白吧?他……”
“我知道!”
安庆绪登时大惊,连忙转身往安禄山的营帐狂奔而去,嘴里还骂了一句。
“啖狗肠,他的援军到了。”
“二郎,怎么了?”
安庆绪没有回答,前方,安守忠、李归仁已经从帐篷里奔了出来,喝道:“发生了什么?!”
“北边!”安庆绪带着怒音喊道:“烟花是从北边点起的!”
“敌兵绕到我们背后了?”
“我更怕是他们有援兵来了。”
杨齐宣道:“也可能是他们派人到北边放了烟花嘛。”
安庆绪听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回头看了他一眼,讶异于他竟能在这混乱的情形下提出这种常理之外的设想……倒真是个将才。
一般人还真是没这么快能反应过来。
“也是,都冷静些。”安庆绪道:“先保护好我阿爷。”
远远地,有喧嚣声传了过来,好像是曳落河大营那边的动静,有人用胡语喊着什么,听不太清。
李归仁往北边赶了十余步,倾耳仔细听去,渐渐地,终于听清了。
“敌袭!”
李归仁当即酒醒了过来,怒不可遏。
他早就说了,要强攻石岭关,那些人偏偏要等朝廷下旨杀王忠嗣。现在好了,让那些废物一般的敌兵抢了先手。
“吹号角!曳落河军听我号令!”
“呼——”
***
听着那号角声,燕惟岳脑子里不由想到了一句诗。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他很喜欢这首诗,可心里却不时闪过一个疑惑,雁门之役分明是在春天,可为何薛白写的是“秋色”呢?
前方,一团篝火映在了眼中,燕惟岳回过神来,不再去想这些小事。
很奇怪,分明是最凶险的时候,反而会有些无关紧要的思绪。
“踏营!”
一队队骑兵抛出套索,挂住了栅栏,驱马向后拉着,将那栅栏拉倒在地,轰然巨响。
紧接着,后面一队骑兵已经挺着长槊冲向那些营帐。
“杀啊!”
有兵士从帐篷里冲了出来,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们个个身材高大强壮,气势凶猛,但休息时并没有披甲。
安禄山精心为他们锻造的盔甲此时大部分都被留在了营帐当中。
于是,强壮的肉体撞上了长槊,血挥洒而出。
但这支遇袭的军队是曳落河,他们是勇士,有个别勇士竟是在这样的冲杀下敏捷地闪躲过了长槊的攻击,扑倒在地上,打了个滚,从靴子里摸出匕首,扎向马腹。
“咴!”
战马悲嘶,倒在地上。像是树林中有一棵树被砍倒,砸起漫天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