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凉说着,感受到薛白怒气不减,心中恐惧且不知如何是好。
正此时,身后忽有人开口说话了。
“这孩子,怎还不进来,杵在庭内做什么?”
老凉迅速往后一瞥,只见崔氏带着一众小娘子们出来了,不由略舒了一口气。
薛白的目光则已落在了崔氏身后的几人身上,颜嫣、青岚是作为他的妻妾来的,李腾空则是颜嫣的大夫,正巧要云游四方,一道同行,至于李季兰,不论理由充分与否,总之是跟着朋友来的。
若是颜嫣或她们之中的谁上前撒娇,薛白还是要怪她不知轻重。但崔氏毕竟是长辈,薛白还是换上礼貌的表情,唤道:“伯母。”
“叫得这般生分,三娘也是我的女儿,叫丈娘。”
“是,丈娘。”
崔氏大喜,招手唤薛白进堂说话,还称赞老凉这个护卫头领忠心耿耿,吃苦耐劳,总之是久别重逢,一派喜庆。
入了堂,薛白再看几个家眷们的表情,颜嫣作贼心虚的模样,时不时偷眼看他,把身子往崔氏身后躲;青岚只顾着欢喜,恨不得现在就打点家务让薛白沐浴更衣;李腾空还是故作清高,尤其是当着旁人,更是装作与薛白不熟,但那发红的耳根已出卖了她;李季兰不知在脸红什么,倒容易教人误会。
见了她们,他的怒气不由散了。
说好一起上任,他却只陪她们一起行路到晋中就独自赶路了,她们难免是要担心。来见一面也无妨,到时及早将她们送回去便是。
“三娘还在担心呢,伱怎么比她还晚到?”崔氏一落座便问道。
薛白其实还去了土门关一趟,但这种公事不必对她明言,遂道:“路上耽误了些时日。”
“你此番来常山任官,升官再快,也有两年任期吧?”崔氏笑道:“往后我便可多照顾三娘了。”
“是。”薛白道:“盼能在常山多待上两年。”
“好好好。”崔氏道:“若是能添个小的,正好我还能帮你们抚养……”
颜嫣听了,竟是觉得好笑,偷偷抿了抿嘴,也不知是在笑话崔氏这份闲心,还是笑话薛白。
颜杲卿则听出了薛白话里对时局的忧虑,只在堂中稍坐了一会,就迫不及待地让内眷们回避,让他们谈正事。
***
堂中还残留着些脂粉的香气,却已响起了一声叹息。
“他真是对雁门关出手了?”
“千真万确,并非我冤枉安禄山。”
薛白把石岭关一战前因后果说了。
颜杲卿终于是不再抱有幻想,那套“民风彪悍,未必是要造反的言论”的说辞是不能再提了,他眼中显出忧愁之色,道:“如此情形,你还敢来常山?甚至把三娘也带来。”
薛白道:“自是会尽快送她回长安,不仅是我,丈人的家眷也该送到安全之地。”
颜杲卿听他这般说,却是反问道:“你就这般笃定我没有随安禄山造反?我几次升迁,全是他举荐的。”
“丈人若要附逆,把我押送给安禄山当礼物,往后还能在伪朝谋一任宰执。”
颜杲卿摇了摇头,道:“听起来,你不打算离开常山。”
薛白道:“我想试试能否遏制住安禄山的叛乱。”
他从袖子里拿出地图,展开来。
“安禄山若叛,唯有速取长安,或走河东、或走河北。如今李岘宣慰河东,举荐高仙芝、李光弼为节度,挡住了这条道路,而走河北,常山虽不是咽喉之路,却也是通衢要地,我得守着。。”
颜杲卿指了指地图上常山郡以东的平原,没有说话。
“我知道。”薛白道:“骑兵要南下,绕过常山郡非常简单。但只要我在这里,河东兵马便可随时出太行山,直指叛军幽州大本营。我在这里,安叛山便要忌惮。他要南下,就必须先下手除掉我。”
颜杲卿道:“我是说,还需要有人与你互为犄角,共同挟制安禄山。”
“谁?”
薛白的钱庄虽然已经铺到了河北,但他对河北整个的官场还完全不熟悉,自然是要问颜杲卿的。
却见颜杲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面露莞尔,道:“我亦想谋个官,如何?”
薛白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愣愣看了颜杲卿一会儿,像是因为老人这“求官”之举而愣住了,但其实并不是。
他当然明白颜杲卿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个人前途,只是他原本的想法是,把颜杲卿送出河北。
原本历史上,颜杲卿抵御安禄山叛军,城破被擒之后满门被碎尸割杀的惨烈事迹,薛白听说过,如今他取代了颜杲卿为常山太守,就想过也许能使颜家免于那样的劫难。
智勇双全的忠臣义士,留得性命,也许能为大唐盛世的延续做出更多有价值的事。
可另一方面,薛白孤身到河北,的的确确需要颜杲卿的帮助。
“可信得过我?”颜杲卿见他不答,又问了一句。
薛白回过神来,道:“我写封信回长安,请托高力士,当能为丈人谋一郡守之职。”
“好。”颜杲卿义不容辞。
“还想与丈人了解常山郡的情形,方才入城前,我见丈人与一个官员同行?”
“常山长史,袁履谦。我与他是多年的旧友了,早年间曾一起扩田。他是忠良之士,你能信得过他。”颜杲卿对袁履谦的人品很笃定。
之后,说起常山郡诸多官吏。
“真定县令张通幽,亦是朝廷任命的进士,大节不亏。但他做事有些私心,你治所就在真定,需留意些……”
说话间,薛白磨好了墨水,铺开纸,提笔给高力士写信。
颜杲卿坐在一旁看着,并没有升官的喜悦,反而愈发忧愁,末了问道:“你既与高将军有如此交情,何不劝圣人提防。”
“若是高将军能劝得了圣人,也就不会私下与我合作了。”
薛白并不掩饰语气里的讥讽之意,故意在颜杲卿面前对李隆基的昏庸表露出不满,道:“圣人宁愿相信王忠嗣反了,也不相信安禄山反了。”
颜杲卿听说是这种情形,低下头想了想,竟是道:“圣人之所以不信,也许是因为安禄山确实不想反。”
“什么?”
“据我留意,他更像是被一步步架到那位置,本心里未必想反。”颜杲卿回忆着安禄山时常显出的懒惰模样,道:“从这点而言,圣人也许是对的。”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可见安史之乱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安禄山的个人野心,而是有着更深的矛盾冲突。
***
入夜,薛白回到了他在驿馆中住的屋舍,那是一个独立的客院,有三间屋子,李腾空与李季兰在东厢,几个婢子各有通房,西厢则是空着。
他推开正屋的门,青岚正趴在桌上等他,闻声连忙起来,张罗着给他打水洗漱。
“傻青岚,你怎这般忙?”
“我得照顾好郎君啊。”青岚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又想跑去给薛白端杯温水,“水凉了,郎君先别喝。”
薛白只觉好笑,拉过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道:“还没说,跑到常山来是谁的主意。”
“郎君的主意。”青岚侧过头。
她的脸还是因为慌张而泛出红晕来,显然,她们几个是事先通过气,串了供的。
“郎君说好了带我们来常山,半道自己跑去太原就罢了。老凉跑回来说带我们回长安,又没个信物,谁知他是不是骗人,把我们拐卖了,那当然是依原计划……”
青岚说到后来,自己都知道羞愧,说不下去了,小声哀求道:“郎君,饶了我吧?”
她这撒娇的语态撩动了薛白的心,他目光落处,她脸蛋红扑扑的,连鬓边的碎发都显得诱人。
“三娘睡着了?”薛白问道。
“嗯,娘子一直在等你,刚刚才睡着。”
“那边西厢是空着。”
“嗯?嗯。”青岚细若蚊吟。
薛白遂拉着他起身,偏是听屏风那边有了响动声,颜嫣揉着眼走了出来。
“夫君与大阿爷聊什么聊得这么晚?”
“一些公务。”
颜嫣打了个哈欠,道:“说到公务,我可是与大阿娘打听到许多河东的风土人物,也许正是夫君想听的。”
“是吗?”
薛白此时正在兴头上,不太相信妇人间能聊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与青岚对视一眼,决定先把这个身子骨弱到不堪折腾的小娘子哄睡。
三人遂躺回榻上,随意地闲聊着。
“前阵子,幽州有个贵妇人令狐氏,她路过真定城,寻医问药的,称是要为她丈夫治烧伤,朗君可知她丈夫是谁?”
薛白的心思当即被颜嫣拉过去,问道:“你也知高尚与我的仇怨。”
“哼,这可是我的地盘,我从小跟着大阿娘长大的。”
颜嫣得意地从榻上坐起,显得十分精神,毕竟她刚刚补了一觉,一副可以与薛白聊很久的模样。
接着,她从令狐氏说到了范阳节度府还有一个复姓的谋士,叫独孤问俗,其妻李氏与崔氏也是手帕之交。
这些话题还真是薛白感兴趣的,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点头记下来。
青岚则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开始还努力打起精神,想熬到颜嫣睡了。可她才是实打实地等了一夜,打了几个哈欠,最后抱着颜嫣的腰睡了过去。
“骨牌最初流传到幽州之时,就是我大阿娘带着李氏一起打的,后来才渐渐在范阳府文武官员们当中风靡起来。哦,李氏是跟着她兄长到河北的,她原本是个寡妇,二十六岁才嫁给独孤问俗,因为她兄长李史鱼与独孤问俗是好朋友,李史鱼还与你有关呢。”
颜嫣说着,停了下来。
薛白等了一会,不见下文,问道:“与我有何关系?”
“我渴了,夫君给我拿水来。”
“好。”
薛白把他的水杯递在颜嫣手上,却见她摇了摇头,道:“要温水。”
“好吧。”
薛白只好重新披了衣服去倒,往日里都是旁的女子对他嘘寒问暖,唯独与颜嫣相处是另一种感觉。奇怪的是他并不排斥。
到了通房,发现永儿已经四仰八叉地睡着了,还真是像个“永”字。
“我以前还以为永儿的名字是因为颜家是书法世家。”
“嘿,我起的,厉害吧?一语双关。”颜嫣接过水杯,捧着喝了一口,定定看着薛白,等着他夸。
“厉害,说吧,李死鱼与我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