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不小心睡着,又回到了在乾元门朝拜安禄山的那一天。人命甚至不如屠宰场里的猪羊,他逃着逃着,踩到了留台户部侍郎杨冽的肠子,于是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杀我……”
之后,他把杨冽的身子举起来,盖在自己身上。很重,但压得他很安心,觉得这样叛军就不会砍杀自己了。
血流得他满身都是,湿漉漉的,接着,似乎听到了杨冽正在喃喃自语着,鬼使神差地,他于血泊之间把耳朵凑到了杨冽嘴边。
“义仓储粮,取于百姓,用于赈灾,至于含嘉仓储,乃国家战备,尔等岂敢为奉一人之心而搜刮一空?”
听到这里,达奚珣突然想起来了。
那年韦坚为谋相位,从洛阳调了百艘大船;李林甫为彰显开源节流之成效,又调了二百艘;王鉷上奏说他奉呈给圣人的钱粮并非出自于租税;之后是杨慎矜兄弟三人……还有,还有他达奚珣,为了给母亲供奉舍利,凭为圣人在陕郡办田庄的名义从河南府支了两万贯。
同年河南洪灾,义仓就已经拿不出粮了,他们合力将此事压下去。癸酉科状元、监察御史徐征上奏揭发此事,他们借着杜有邻案把徐征贬于泉州晋江县丞,之后,正是他安排人员远赴晋江县,把徐征杀死,抛尸大海。
杜有邻案,杜有邻尚且没死,而朝中敢言直谏之人,他们整整杀了三十七个。
血泊中,那留台户部侍郎还在念叨不已。
“尔等为一己之私而蛀社稷之基,瞒得过圣人,亦有天瞩,尔等所为,必有天谴!”
达奚珣心想,瞒得过圣人吗?
不,圣人知道。
都是为圣人搜刮的,圣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贬徐征的圣旨,便是圣人亲自下的。
天谴?反正是没看到。
心里这般想着,达奚珣忽然看到有面容狰狞如鬼的叛军扑了过来,执刀狠狠向他劈下……
“不!”
他猛地惊醒,于榻上坐起,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方才那是梦,因为留台户部侍郎根本就不是杨冽,杨冽是一个因不愿配合他们而死掉的官员。
夜还很长,达奚珣不敢再入睡,生怕一不小心就回到那个地狱,他遂起身,独自煮着茶,品着那一份苦涩。
到了这一步,可惜了过去搜刮的无数财宝,已完全失了作用。
忽然。
前院响起了动静,没有人通禀,一队人已闯进了庭院。
尽管早知会有这一天,达奚珣还是手一抖,茶水泼得满裆都是。
严庄入内,四下看了看,吩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去搜。”
“喏。”
“达奚公好雅兴,夜半不眠,还在品茗。”严庄在达奚珣对面坐下,道:“犹记得天宝六载,我只是一介举子,你已是吏部主官,如今我可有资格与你对坐?”
“严相请,不知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疑你勾结薛白。”
达奚珣摇头道:“真没有。”
严庄道:“看来不用刑的话,伱是什么都不会招的了?”
达奚珣大为惊恐,喃喃道:“我是降臣,你们这般对待降臣,会不得人心的。”
“还顾得到这个?”
严庄捧着茶盏吃了一口,满嘴都是茶沫,使得他神情也有些苦意。许久都没再说话,等着搜查的结果。
庭中一直很安静,达奚珣看着众人没能搜出什么来,安心了些,以为自己要没事了。
然而,忽有人提着一个带土的包裹过来,道:“严相,挖出了这个。”
“挖?”达奚珣大惊失色,急道:“你们怎么能……哇!”
严庄随手就把茶盏里滚烫的茶泼在了达奚珣脸上,接过包裹,打开来。只见里面有些金银细软,一大摞飞钱,一小包伤药,几封书信。
把那些信封拆开来一一看过,多是朝廷重臣给达奚珣回信。其中有封家信,字迹娟秀,诉了些长安之事,说遣人带了礼物给阿爷,该是其女儿写的。另外,还有封达奚珣的手笔,想必是城陷时没来得及寄出去,乃是对杨国忠的阿谀奉承。
忽然,一张图纸从中掉落了出来,拾起一看,是张很旧的紫微宫的详细地图,清晰地标注了禁卫的巡防路线,甚至有宫人走的夹墙小道。严庄看过,又打开那些伤药瓶,仔细闻了闻,把其中几个瓷瓶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有些是丹药,却有一瓶里面装的像是水,但酒味极浓。那是薛白麾下将领用来浇伤口的酒,他在石岭关外见过。再打开其中一包药材,气味刺鼻,舔了舔,果然是火药。
“带走吧。”
“严相?我冤枉啊!这些,只是防身用的啊。”
严庄冷着脸不答,向麾下士卒道:“记住他现在说的,等重刑之后,看他又是如何说。”
……
“我招。”
半个时辰后,达奚珣坐在“驴驹拔橛”的刑具上,涕泪俱下,喃喃道:“洛阳城破之前,我确实见过偃师县丞颜春卿。”
“颜春卿?此人与颜真卿、颜杲卿是何关系?”
如今,颜真卿在哥舒翰麾下为行军司马,阻叛军主力于潼关。颜杲卿则率军坐镇雍丘,阻叛军掠夺江淮。兄弟二人皆是叛军的大敌。故而严庄一听到这个名字,当即就警惕起来。
“他与二人是族中兄弟。”
严庄道:“那便也是薛白的姻亲了,任偃师县丞……他与你说了什么?”
“我并未与他说话啊,真的。”达奚珣道:“我不过是见到他率了乡勇数百人到洛阳支援,有两天一直随在高仙芝身旁。对了,他们还带了数十车辎重。”
“数百人支援洛阳还带辎重?能是什么?”严庄道。
达奚珣恐慌道:“想必,想必是火药。哦,我那些物件,便是向颜春卿手下一人买的啊,用来防身的。”
“那数十车火药呢?”
“不知啊。严相,你信我,我知道的全说了。”
事到如今,严庄已经没办法再相信达奚珣了,冷冷道:“你必与薛白有所勾结,那宫城地图是谁让你拿出来的?”
“没有,没有勾结。那地图此前一直在我公房里,是收拾细软时无意放进去的啊。”
严庄遂再次让人用刑。
可怕的惨叫声登时充斥了牢房,达奚珣捱不过刑,只好招供,他声音虚弱,断断续续,但为了不受刑,还是想尽办法多说一些。
“早年间,我收养过一个义女,名为达奚盈盈,原是进奉于寿王李琩,后来不知怎地,此女勾搭上了薛白。”
“如此说来,你勉强与颜真卿、颜杲卿一样,算是薛白的丈人了?”
“不。”达奚珣惊得魂飞魄散,连连摇手,“不不不,达奚盈盈投靠薛白之后,便与我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了。我儿达奚抚便是薛白害死的……”
“还不招。”
“招,我被贬之后,无人愿意伸出援手。达奚盈盈遣人找到我,将我安排回洛阳养老,说是还了我当年的养育之恩。”
严庄道:“她让你为薛白做事?”
“不是,只是让我为庆王李琮造势。近一年来,朝堂虽为杨国忠所把持,可暗地里,薛白利用李琮的储君名义,以钱庄、报纸为触角,拉拢了许多州县官吏、边镇校将,我奉命做的一直也是这些事……”
达奚珣吞吞吐吐,此时才肯老实招供,原来他真就投靠了庆王一系。至于他反复宣扬的杀子之仇,事实上薛白只是诈过达奚抚,达奚抚当年乃是因牵扯进骊山刺驾案而死,官场上,真真正正的利益面前,他才不会管过往的小恩小怨。
真审出达奚珣竟是薛白的人了,严庄反而有些吃惊,再想到那钱庄、报纸带来的影响,他已感到有些可怕。
“说!洛阳城内还有哪些人是薛白一系?”
“留台御史中丞卢弈。”达奚珣道:“达奚盈盈正是托了他的关系,将我调回洛阳。”
严庄回想起来,攻破洛阳之时,卢弈因为不愿投降且破口大骂安禄山已经被杀了。
“卢弈官位不低,为何会被你们拉拢?”
“为长远考虑,自是尊奉太子。再有,卢弈很赞同薛白献于太子的中兴之策。”
“呵。”严庄冷笑。
他以前只顾着造反,成功以后如何治国却从未想过,近来也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一扫大唐沉疴。当然,这绝非易事,以安禄山眼下的处境,根本顾不到。
“他能有何中兴之策?”
“简单而言,重新核查田亩,简化税制,取消杂税,以田亩、屋产多寡课税,征钱而非征物,另外,开征商税,增加科举名额,减小门荫……其内容繁冗,足有九卷、十数万言,装在一个大木箱中,非一言可述。”
“那木箱在何处?”
“在卢弈手中,或在他宅中,或在洛阳御史台。”
严庄转头喝道:“去找!”
这一回头间他想到了当年与薛白相识时的情形,那是在国子监外的酒肆中,薛白与几个当代鸿儒一起,表现得却十分沉静。
他虽不承认,可心底里却知晓薛白比自己有本事,那样的人拟出的国策,他确实是愿意看看。可惜,安禄山屠了洛阳数千官吏,短时间内大燕朝要想变革,恐是很难了。
“继续招,你引荐给圣人的洛阳耆老当中,可有薛白暗线?”
“没有。”
“你还想继续受刑?”
“我说,我说实话。”达奚珣道:“他们并不信任我,洛阳城里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有,可我也是被利用的。”
严庄依旧让人用刑,帮助他再想起些什么。
“严相!求你信我,城中便是有内应,主事人也必然不是我,他们信不过我啊,这真是实话了!”
这次的严刑并没能让达奚珣吐露出更多的东西来,直到他奄奄一息了,也没再想出新的内容招供,末了,只是嘴唇抖动,低声喃喃了两个字。
“天谴。”
“什么?”
“我们毁了社稷的根基,它也要毁了我们。”
达奚珣回想起了今夜做的那个梦,此时才明白过来,今日的恶果早在当年就种下了。那些受迫害的官员们一声声的叱骂当时听得可笑,可现在终于应验了。
圣人也逃不掉,因为圣人才是罪魁祸首……
那边,严庄出了刑房,没有多想,径直便点出了他下一个要缉捕的对象。
“走,去找李遐周。”
***
洛阳城西北,宣辉门。
因为洛阳的皇宫并非在正中,就在西北隅,故而只要攻破这道城门便可杀入紫微宫。
今夜,薛白突然偷袭了宣辉门,用炸药炸开了城门,吓得叛军将领们惊慌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