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一番谋划,便是把阿爷扶上相位也有可能。当此危急存亡之秋,阿爷却说要歇?”
“相位?”杜有邻摇头道:“我不擅变通,不可为相,不可。”
杜妗当即将一迭公文推到他手中,道:“岂是真需你做什么。”
“你这是在羞辱为父不成?!”
“请阿爷尽快办事。”杜妗道,“你得与张垍、韦见素等人好好谈一谈,为殿下探明这些重臣的态度。”
“哼!”
杜有邻一出门,闷不吭声躲在一边偷歇的杜五郎连忙跟上,嘴里还称奇不已。
“就前两日吧,我们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谁能想到忽然间朝廷逃走了,我们反而成了朝廷?”
二人还未到前院,迎面已有信使赶来。
“不好了!”
“何事?”
“张垍、韦见素以及一应朝廷大臣,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投奔圣人去了!”
场上唯有杜五郎觉得这些人走了还更清净。
旁人却知,朝廷若是一分为二,必然使天下更加动荡。
他们匆匆赶到西城,于城楼望去,只见追随李隆基而去的队伍络绎不绝。
“敲暮鼓!闭城门!”
“咚!”
眼下唯有尽快宵禁,以暮鼓驱赶百姓归家,方能阻止圣人出逃的消息传开。
然而,六百声暮鼓还未响完,忽有人一指城外,喊道:“起火了!”
***
咸阳桥架于渭水之上,是由长安通往西域、川蜀的要道。桥建于汉代,也称西渭桥,因与长安城便门相对,又称便门桥。
长安城的人送客往东往往到灞道,往西则是在咸阳桥依依惜别。比如天宝十载,杜甫回长安时见朝廷用兵吐蕃、百姓苦于兵役,遂写了首《兵车行》,就有“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之句。
谁曾想,短短几年光景。当年挥师讨伐吐蕃的大唐天子,已狼狈逃过咸阳桥。
而随着李隆基逃过咸阳桥、一众王公大臣追上,桥上忽然起了雄雄大火。
许多原本跟在圣人的队伍后面想要逃难的百姓顿时被拦住了去路……
“圣人走了。”
杜有邻明白圣人为何临走前还要放一把火,一是防止叛军追上,二是防止太子再有不利之举。
“走得这般仓促,可也没带粮草啊。”
其实他已没有精力再关心李隆基的粮草了,随着这一场大火,长安城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舆情顿时再次汹涌起来。
原本随着暮鼓,城门正在缓缓关闭,可火势一起,顿时有许多人吓得往城门拥去。
“放我们逃命!我们要随着圣人一起逃!”
这却还不是最坏的情况,长安城的恶霸、盗贼、游侠们得知圣人出逃,纷纷开始聚集起来,打算趁着城中无序,打家劫舍,抢掳一番再出逃。
乱象四起。
对于李琮这个太子而言,眼下莫说守住长安。能在叛军抵达之前维持秩序都已是困难重重。
……
“不好!有人冲击了永丰仓!”
颜季明刚刚带着人手镇住了一群抢劫西市的盗贼,忽又听到一声大喊,转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又有浓烟冒起。
永丰仓中储藏的乃是军饷,一旦被抢掳乃至于被烧毁,长安城必然守不住。
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奔去保护永丰仓。
“快,告诉太子,派更多人来!快去!”
“小心,前方有暴民拦路。”
颜季明才奔出西市,方才那些盗贼的同伴们已经蜂涌而至,执着刀斧,竟是敢与朝廷官员、禁军作对。
“堵住他们!我去永丰仓……驾!”
“嘭。”
颜季明毫不犹豫地驱马撞向那些盗贼,吓得对方纷纷避让,可他也挨了好几下。其中有一把长柄斧劈到了他的大腿上,鲜血直流。
他顾不得许多,一路奔到永丰仓,远远便看到数不清的人围着仓库要粮。
若全是盗贼便罢了,偏颜季明看到有许多老弱病残也守在那儿。
“咴!”
他猛地一勒马,马蹄差点踏死路上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她也无人看管,正坐在地上惨兮兮地大哭着。
颜季明胯下是好马,通人性,猛地被拉住也没有受惊,但不可避免地,他还是摔下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巨痛传来,他还想爬起来,却发现腿已经骨折了,只能躺在那看着小女孩哭,看着许多身影在眼前嚎啕着要粮。
天子出奔,给长安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惊慌,此时才开始具象地显现出来。
颜季明终于没忍住,眼中一酸,泪水不停洒落。
自从他赶到太原,见到了太多太多人都在为平定战乱拼尽全力。早早预料到叛乱的薛白、屡屡冲杀在前的王难得、忍辱重负的袁履谦、指挥若定的李光弼……
他们这些人,费尽心力去筹备钱粮、招募士卒、策反敌将,还要拼命厮杀,如何就把一场原本不难控制住的叛乱越剿越大,终于到这个地步。
是他们还不够努力吗?
还是皇位上的圣人太努力了,努力把他们的每一个成果都打翻。
想到这些,颜季明情绪崩溃。而此时,又有马蹄声向他这边而来。
他回头看去,没见到来者披着盔甲,便知是那些盗贼到了。
“停下!停下!”
颜季明怒吼道,他希望这场天下苍生的厄运到此为止、事情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
“吁!”
马蹄声在他身边停下。有人下马,抱起了不远处的小女孩;也有人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男儿大丈夫,与个小丫头在这哭,坐起来吧。”
颜季明抬头看去,愣了一下,喃喃道:“叔父?”
出现在他眼前的人披着霜雪,满脸都是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沉稳、刚毅,正是颜真卿。
“起来,先解了永丰仓之围再谈……他骨头断了,替他接上。”
“嘶。”
颜季明坐在那接骨,疼得咧嘴。
转头看去,发现颜真卿是带了一些人马回来的,正在镇压暴乱,打杀带头的暴徒,安抚百姓的情绪。
渐渐地,永丰仓终于安定下来。
篝火映着颜真卿的背影,依旧是气格雄壮,让人顿时感到有了主心骨。
“叔父。”
颜季明忍不住唤了一声,问道:“潼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真卿回过头,神色黯然,眼神悲痛,久久都没有开口。
颜季明却仿佛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战火、兵戈、血光,以及一具具倒下的尸体。
此时无声胜过了千言万语。
“可我们本可以胜的。”颜季明不甘,道:“你们见到薛白了吗?他活捉了安禄山,也许还能挽回局面,叔父知道他在哪吗?”
第451章 祭婿文稿
李隆基出逃时虽给李琮加了一个西京留守的差事,却十分谨慎地没有下旨令太子监国,两者间有着微妙的差别。故而,李琮安抚了百官之后便不能住在兴庆宫,且战事将近,兴庆宫紧临东城,也十分危险。
不过,掌宫闱锁钥的边令诚徇了私,请李琮夜入大明宫,在宣政殿接见颜真卿。
“颜公!”
李琮没敢坐到御榻上,让人在殿侧摆了两张凳子,待颜真卿入殿,他热情相迎并拉着他坐下相谈,避免了礼数上的尴尬。
颜真卿却不肯落坐,执礼道:“臣蒙陛下信任,托以国事,今二十万大军一日覆没,罪该万死,请殿下斩我以平众怒。”
李琮原以为他是说说而已,几番劝慰之后才发现颜真卿是真愿赴死,好为哥舒翰等一众大将担罪。可他连哥舒翰也不想斩,这些人他拉拢都来不及,遂以国事为由,严词让颜真卿戴罪立功。
接着,他语气迅速回归客气,问到了他最关切之事。
“敢问颜公,叛军多久会攻来?眼下长安可没有兵力,禁军已被陛下带走了。”
“王思礼、李承光等将领如今正收拾残兵,试图稍阻一阻叛军,具体能阻多久……请殿下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李琮听了这两个名字,疑惑道:“那哥舒将军呢?”
颜真卿道:“哥舒翰中风,腿脚瘫痪。依当日情形,恐难撤离战场。”
李琮心想,连一军主帅都被贼兵擒了,对双方士气的影响该有多大啊,由此也可见当日败状之惨。他心态遂转为悲观,监国的兴奋情绪就消退了。
之后闻到了一阵臭味,他仔细一看,发现是颜真卿满身都是血污与鸟屎。
颜真卿这一路而来,竟连落在身上的鸟屎都顾不得擦,一刻都不曾歇过。
感受到李琮的目光,颜真卿道:“臣虽欲战死,王思礼让臣先回长安,以联络薛白勤王。敢问,殿下可知洛阳情形?”
“我还盼着颜公告知我啊。”
隔着叛军,再加上兵败仓皇,潼关军中自然未得到洛阳消息,此事还得派信使从南阳绕道联络。李琮担心薛白不至,请颜真卿写了封亲笔信诉说长安的危急局势,请薛白尽快来援,这已是第三封往洛阳的求援信。
在战乱时节,看到那一手极漂亮工整的颜楷,李琮感到了一种从容笃定的气质,仿佛事情因那一笔一画都重新有了秩序,于是,一个念头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