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把潼关挂着的人头取下来?!”
安庆绪没好气地叱了一声,对此也是无奈,总不能继续坚称长安城里的薛白是假的。
当然,这只是一桩小事,对军心是有影响,可改变不了总体的战力,安庆绪遂下旨,命崔乾佑、田承嗣率主力尽快攻破长安。
这二人刚在洛阳参与了大燕的立国典礼,很快便开始调兵遣将,准备西进长安。
恰在此时,有人向安庆绪告密,说了一个让他大为惊恐的消息。
“崔乾佑想要追究陛下弑父之罪,以不忠不义之名杀陛下,自立为帝……”
“不会的。”
安庆绪一开始并不相信,可随着流言越来越广,他杀安禄山一事渐渐开始瞒不住了。
如此,他难免有些疑心崔乾佑是否真的有自立的想法。
***
长安,宣阳坊。
自从归来,薛白连着忙碌了许久,今日终于有时间回到家中看看。
宅院已经空了下来,颜嫣、青岚等家眷被送到了扬州。往日常来往的李腾空、李季兰犹在太原。长安城不免显得有些寂寥。
薛白拿了些换洗的衣裳,出了门,转头看到对面杨玉瑶的宅院已经重建好了,遂迈步过去。
他很久不见杨玉瑶,有些想她了。
然而,李隆基出逃那日,杨玉环并没有忘记这个姐姐,也带走了杨玉瑶。入内,只见宅中散落着各种物件,表明了杨玉瑶离开时的匆忙。
薛白正要离开,忽听到有歌声从院子深处飘了过来。他循着歌声走了过去,远远见到一个红衣女子一边弹琴,一边在唱他当年的旧词,却是念奴。
“郎君?”
念奴抬眼间见到有人来,连忙奔了过来,拜倒在薛白面前,泣声道:“郎君终于回来了。”
“起来说话。”
薛白伸手拎起她,只觉手中轻飘飘的,仔细一看,她已是十分消瘦。
“饿吗?”
念奴羞愧地点了点头,愣愣看着薛白,愈显得娇弱。
薛白心想着“念奴娇”三个字,道:“走吧,吃些东西。”
他遂带着她出了虢国夫人府,像是带着她出了教坊。
可教坊中的那许多的乐师、伶人,他如今是管不到的了,不知何时他们才能再次载歌载舞。
到了杜宅,薛白把念奴交给杜妗安顿。之后,回到西厢说话,他沉吟着,道:“哨马回来了,李隆基走得不快,还未到扶风郡。”
“你还是想去追?”
因今日见了念奴,杜妗便有些醋味,悠悠道:“莫不是为了把你的瑶娘找回来?”
薛白摇了摇头,道:“一则,长安需要兵力。北衙六军必须带回来了;二则,不能放李隆基在外,否则令出两门,遗祸无穷。我必须得去,解决了李隆基的问题,才能解决叛军的问题。”
他如今已愈发清晰地看到,安史之乱造成的影响,远不止是安禄山叛乱带来的损失,而是随之引发的一系列深远影响,这其中,李隆基的自私、昏庸所造成的决策失误亦是不容忽视的。
原本的历史上,大唐王朝有过无数个尽快彻底平定安史之乱的机会,偏是因为一笔又一笔的政治账而错过了,终三代天子也没有彻底地解决祸乱,只是与叛军媾和,使藩镇尾大不掉,甚至国都六陷、天子九迁,朝廷的威望一次次跌入谷底。
这些,竟都不是安禄山造成的,而是在皇帝与储君、太上皇与皇帝的勾心斗角中导致的。
那既然除掉安禄山没用,薛白这次便要去解决李隆基。
他很着急,明知长安、洛阳还有很多亟需解决之事,却得把它们排在后面。
杜妗是明白这些道理的,却还是不无忧虑地道:“留下的兵力,守城尚且不够,你如何能对付得了禁军?”
“无妨,我在蜀郡、汉中皆有布置。”薛白道:“眼下叛军军心略有浮动,有老师与王思礼、李承光等人守城,十天半个月当是无虞,等我回来。”
“你也要小心。”杜妗道:“我耍了李琮一手,他必是不甘心的,宗室之中不相信你的人也有许多,我担心他们要害你。”
“我会防备。”
薛白想了想,道:“让五郎随我走一趟吧。”
说到杜五郎,因其当过金城县尉,而马嵬坡就在金城县内,薛白近来一直有一个疑惑。
他派了哨马去打探李隆基的行踪,发现队伍行过马嵬坡时并未发生兵变。
这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事,可他还是在想,具体的变化是在何处?
禁军士卒们为何不哗变?这次出逃亦是仓促,带的粮食不多,他们肯定是饥饿的。另外,对李隆基、杨国忠的昏庸,那怨气必然也是在的。
几乎同样的情形下,却有两种结果,难道只是情绪恰好没到那一步吗?
薛白思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件事是不同的——李亨不是太子。
假设历史上的马嵬坡兵变是李亨一手策划,那如今李亨没有这么般做,是否有什么其它打算?
这些问题,唯有到了扶风郡才知道。
长安城风雨飘摇,他必须在半个月内快去快回。
***
“我听说朝堂上对你有所非议,说你是想跟着圣人逃到蜀郡去。”
杜五郎翻身上马,驱马挤到薛白身边,低声说道。
“无妨,此事回来了再收拾。”
“回得来吗?”杜五郎十分担忧,“这次西行我们就只带了五百骑兵,而圣人身边却有近万的北衙禁军。”
“他们都是长安人,之所以随着走,是因为害怕长安城守不住。眼下他们看到长安还在,会想要回来的。”
“我懂了。”杜五郎道:“你是要去说服禁军支持太子,怪不得你要带上我,原来是要用我的口才。却有一个问题,只怕你还未到六军将领面前,就要被圣人斩杀了。”
“带你不是因为你的口才,而是因为你与杨暄相熟,可以替我联络。”
“联络谁?”
“到时便知了。”
薛白一鞭挥在杜五郎的马股上,其胯下马匹便瞬间窜了出去。
杜五郎差点摔下马来,连忙握住鞍环,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的,你今日去了虢国夫人府,定是拿信物去了……”
队伍袭卷而过,很快消失在长安城郊。
第454章 挟天子
扶风郡,陈仓县。
此处是陈仓道的出口。秦汉时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即从此经过。
县南便是秦岭北麓,有周时散国之关隘,名为大散关,乃关中与川蜀的咽喉。
李隆基仓皇行到此处,也就算是初步安全了。即便有叛军追来,他只需退入散关,叛军骑兵之利便发挥不出来。
于是,南狩的队伍终于可以稍微休整,暂时在陈仓县城驻扎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吃食。
因逃得太匆忙,自出京以来,饥饿一直就伴随着他们。莫说万余禁军士卒一直没有吃食,便是天子本人也是时常饱一餐饿一餐。
好几次,都是杨国忠亲自派人去乡村市集上“征纳”,才给李隆基带回些干粮、野菜之类的吃食。
由此事就显出了善征税之臣的好处了,哪怕是兵危战凶,他也不忘本职。
但李隆基已经受够了那些硬梆梆的干粮,难得进了城池,立即就命杨国忠献上佳肴。他带着杨玉环坐在陈仓县署大堂内,眼看一盘盘热菜端上,方觉前阵子落掉的面子找回了一些。
“太真,你近来受苦了,今日多吃些。”
杨玉环原是有种丰腴之美的,现已清减了许多,成了一个有些清瘦的美人,完全是另一种风韵,这自然是饿出来的。
危难之时,还是能看出后宫之中最受圣人宠爱者依旧是她,此番同行的虽有江采萍、范女等妃嫔,今日赐宴却只有她在圣人之侧。
菜肴不算多,一只现烤的全羊被分切成小块端上来,再配上胡饼。
难得的是胡饼也是热的,之前路上即使有胡饼,那也是冷硬难咬,李隆基年纪大了咬不动,每次都需要用水泡过才能下咽,今日终于可以用胡饼卷着羊肉嚼用了。
杨玉环饿得狠了,等圣人一开动,亲手捧起一块吃着,她往日嫌羊肉膻,今日却觉那肉味混着谷面入口真是香。
“啊!”
忽然听到旁边的李隆基大叫了一声,还伴随着细碎的“哒”的一声。
“三郎?”
杨玉环转头看去,唯见圣人捂着嘴,脸色痛苦。之后吐出了一颗断牙来。
其实换做寻常人到了李隆基这个岁数,牙差不多要掉光了,而他原先之所以没掉,吃得精细而已。可当这些光环被拿掉,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一个普通老人有的一切缺点,断牙、体臭、佝偻、长斑,他不可避免地都开始显现,老态龙钟,狼狈不堪。
杨玉环见了,莫名眼一酸,红了眼眶。也不知是心疼李隆基还是什么。
“圣人!”
宴上的重臣们纷纷一涌而上,关切不已。杨国忠毫不嫌恶,用手指拨开李隆基方才吐出的食物,捡出掉落的龙牙,又找出了一小块羊碎骨。
他大怒,转头向那切羊肉的厨子叱骂道:“你怎么切肉的?!”
那厨子一辈子在陈仓县,从未伺候过天子、朝臣,如何能答得出来?连忙慌张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拖下去,斩了。”
“饶命啊!”
李亨站在一旁,眼看着这一幕,年迈昏庸的圣人、青春美貌的贵妃、作威作福的宰相……心中涌起无尽的忧虑。
***
“今日因一块碎骨,杨国忠便要斩杀一個无辜百姓。来日到了蜀郡,是否他想要杀我父子,也是想杀便杀了。”
入夜,李亨住在城中驿馆,召来了长子李俶、三子李倓,同时在场的还有他的王妃张汀,以及宦官李辅国。
摆在他们眼前有一个已无法忽视的问题,等队伍转进陈仓道前往蜀郡,便是去往了杨国忠的地盘,须知杨家本就在川蜀,杨国忠早年为新都县尉,平定南诏之乱时还是名义上的主帅,一直坐镇蜀郡。
李亨与李隆基的立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