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长安城破,李隆基在蜀郡能安全,李亨却不安全,只怕不等他讨好李隆基以再次被册封为太子,或已死于杨国忠之手了;而若李琮真的守住了长安,还是得与李隆基谈条件,迎他回长安,李隆基至少也是个太上皇,李亨却只会彻底丧失争夺皇位的资格。
立场摆开,他便看两个儿子的态度。
先开口的是长子李俶,他态度果决,没有任何废话,径直道:“绝不可使圣人入蜀,阿爷若入蜀,必为杨国忠迫害。”
“三郎以为呢?”李亨又看向李倓。
李倓因与高力士、李琮关系颇好,近年来在政堂上颇活跃,如今竟是这父子三人之中声望最高者。
可某些时候,他的立场总显得有些暧昧。比如,那夜他预感到李琮有可能要宫变,出手阻止,将此事告知了李亨。可等到李亨要随李隆基逃出长安时,他却劝阻李亨留在长安助李琮守城,是李亨、李俶苦苦劝说,方才将他劝出长安。
这种在皇位之争中摇摆不定的立场,使得李倓有些两边不讨好。
“阿兄说得不错。”
李倓一开口就支持了李俶对这件事的看法,同时,也给出了一些不同的理由。
“一旦圣人南下,而贼兵烧绝栈道,则散关以北再非大唐所有,百姓失望,民心既离,无以复合,中原之地拱手予贼。”
同样是拒绝南下,但一番话在格局上却高了一筹。
其实这也是李俶的心声,只是今夜是私下商议,他遂用个人荣辱安危提醒了李亨,以为不必要谈论大局,却没想到被比了下去。
既然父子三人都是第一个看法,之后则是商议该如何做了。
李俶先开口道:“阿爷不妨劝圣人就留在扶风郡,观长安战事?”
“观望?你莫非认为李琮还能守住长安?”李亨问道。
“长安无兵、无粮,必守不住。”李俶道:“然李琮得薛白支持,手中有安禄山为质,或能阻挡叛军些许时日。今安西四镇、河西、陇右、朔方边军将士已在赶来。阿爷可借机招兵买马,静观其变,待叛军立足未稳而收复长安。”
道理很简单,想要渔翁得利,首先得在一旁观战。另外,既是“收复”长安,自然是先等李琮兵败,除掉这个储君,再谈平定叛乱了。
相比于叛军攻破长安,李琮能守住城池,反而是对李亨最不利的结果,也是最不可能发生的结果。
“大郎所言有理……”
“不可!”
这次,李倓却是表露了完全相反的意见,道:“阿爷万不可坐壁上观,待贼兵攻破长安,伤的不仅是庆王之性命,乃宗室之威严。阿爷确当尽快收边屯之士,请圣驾东归,与庆王并力守城,使社稷危而复安,方为上策。”
李亨听到了最后一句“与庆王并力”时,脸色不由凝固了一下。
他想要开口反驳,但作为父亲,那样的言论是不方便说的,遂转头看向了李辅国。
李辅国当即会意,连忙上前道:“三郎所言极是,却没考虑到人心险恶。难道忘了?庆王当夜欲宫变逼圣人退位,圣人南狩正因他所逼。一旦助庆王击败叛军,他岂非更要加害圣人以及殿下?”
“闭嘴!”
李倓叱道:“我父子相谈国事,没你这奴婢开口的份,往后休再教我见你干政!”
平日李辅国与李倓关系不错,他平生最在意的人是宫婢小蛾子,她正是得李倓收容才一直平安无恙,彼此间一直多有来往,没想到,一旦牵扯到国事,李倓竟是如此不假颜色。
“奴婢知罪。”李辅国惶恐,退了一步。
李倓其实知道如今这情形,根本离不开这些宦官帮忙,可李辅国既敢开口离间皇家兄弟之情,务必要狠狠叱责,遂又厉声道:“自去我帐中领三十鞭……”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
张汀忽然笑着开口了,打断了李倓的话。
她年岁与李倓差不多大,却是故作老气横秋。自从李亨被降为忠王,她反而得了一个好处,那便是由太子良娣改封为忠王妃了,名正言顺的正妻,有了说李倓几句的资格。
“这奴婢话不中听,却是为了你阿爷好。李琮欲行谋逆,此为事实,他驱走圣人,占据长安,是为叛贼。如今两个叛贼相斗,你却要与一个并力守城,岂非太心软了?”
李倓闻言,那双剑眉不由皱了起来,正要开口反驳。
李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伱是以李氏社稷为重。”
“阿爷……”
“我问你。”李亨问道:“你是更支持李琮继位吗?”
“不敢。”李倓道:“孩儿当初之所以表态支持庆王,乃因局势所迫,又实在不愿朝堂动荡。可庆王既敢逼宫政变,孩儿自是支持阿爷,可是如今逆胡犯阙,四海崩分……”
“殿下莫怪这孩子了。”张汀柔声道:“他总不能是为了给李琮当太子才说这些话。”
李倓脸色一变。
“好了,不说了。”李亨道:“既然你们兄弟都认为不该入蜀,而该收边屯之兵,那便这般做。至于之后是与李琮并力而守,还是收复长安,到时再谈便是。”
“是。”李俶拉了拉李倓。
“奈何圣人昏了头,不听良谋,只听杨国忠之言,他一心要入蜀。”李亨叹道:“这岂是我能左右的啊?”
话题终于是到了他近来一直在思忖的事上。这一点,两个儿子都非常支持他。
“入蜀误国,阿爷唯有扫除逆贼,迎圣人回宫城,方为至孝,万不可因区区温情,而犹豫不决!”
这是要发动政变的意思了,被打压、猜忌了这般多年,李亨终于走到这条路上,手指都微微有些发颤。
可摆在面前有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而今我非储君,名不正而言不顺,何以号召边屯之军,扫除逆贼?”
李俶道:“当请圣人下诏,废李琮,复阿爷储君之位。”
“岂可如此?”李倓道,“一旦如此,长安必定不守。”
“长安本就守不住,圣人如今下诏,待消息传回长安,李琮早已败亡。而阿爷有了名义,方可尽快招兵买马,克复二京,削平四海。”
“外敌当前,岂可自乱阵脚?”
“李琮宫变在前,岂可存妇人之仁?!”
吵来吵去,话题竟又绕回了方才纠结之处。但这次,张汀、李辅国却没有开口,只是看向李亨。
此间谁是自己人,谁胳膊肘往外拐,已经是很清晰的事了。
李亨没有责怪李倓的想法,反而勉励了他几句。次日,私下里与李隆基说了对李琮的担忧。
***
一路上都只顾着逃窜,如今终于停下来,李隆基才顾得上处理诸多事务,关心长安城到底如何了。
他连番派出人去打探,同时也遣使西向,督促安西四镇节度使封常清领兵回援。
“朕出城之日,李琮非但无认罪之意,反而敢以粮草马匹要挟于朕,索要监国之权,其心悖逆,以至于斯。若他真守住长安,岂非要逼朕退位?”
“圣人明鉴。”杨国忠应道。
他们这个判断当然是对的,只要李琮守住长安,必然登基称帝,到时天下归心,谁也阻止不了。
李隆基遂沉吟道:“朕若现在罢其储位,你以为如何?”
原本他们都考虑好了,长安那点兵力、粮草,肯定是守不住。暂时不罢免李琮,是为了让他挡着叛军好让他们逃到蜀郡,现在既然安全了,也就不那么用得上李琮了。
这与杨国忠无关,问题在于,一旦罢了李琮,该由谁来当太子?
立储之事,杨国忠当然想要插一手,于是毫不犹豫道:“圣人何不等到了蜀郡再行定夺?”
“朕恐薛白是个变数啊。”
这般一说,杨国忠也担心带到蜀郡的皇帝变成了个太上皇,觉得得给薛白加一点难度,遂道:“庆王有悖圣意,当有所惩治,但……立储之事,恐将等平叛之后再行定夺了。”
一提醒,李隆基也知该防备着李亨,点了点头。
当此战乱危急之际,本是社稷最需要储君之时,有国本方可使人心稳定。偏这君臣二人却是默契地认为该在此时把储位空悬。
“拿笔墨来。”李隆基开口,准备下达他安全之后的第一份诏书。
“圣人,是否再考虑一二?”高力士不得不提醒道:“或许待长安的消息回来?”
以高力士与李琮的关系,大可以留在长安的。随圣驾出逃,倒不是他年逾七旬还怕死,而是一心要服侍李隆基。
也就是仗着圣人知他这份忠心,他才敢开口,可李隆基依旧有些不悦,招手道:“去拿来。”
“遵旨。”
高力士无奈,退出这残破的大堂,只见陈玄礼正执守在门外。
两人相对一眼,同时叹息。
陈玄礼道:“朔方节度使判官杜鸿渐前来迎圣驾了。”
“怎不去禀报?”
陈玄礼走了两步,低声道:“杜鸿渐还未入城,广平王到城外去见了。”
高力士脸色有些凝重,叹道:“若让圣人知晓,恐要有所疑心了。”
“疑不疑的,眼下摆明了杨国忠想让圣人入蜀,忠王想留圣人在扶风,庆王想挟圣人回长安。”
一番话,竟有了一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的意味,两人皆感不安,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高力士遂让人去取了笔墨,伺候着李隆基写字,同时颇为委婉地提醒了方才听到的杜鸿渐一事。
李隆基笔尖一顿,接踵而来的叛乱与异心,终于让他感到心力交瘁。
但他想了想,依旧是继续动笔,写完了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正吹着笔墨细细思量,有消息到了。
“圣人,庆王递来了奏折。”
高力士连忙上前接过,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动作飞快地用目光扫了一眼,递到圣人面前。
一瞥之间,他隐隐看到了“洛阳复失,薛白已死”的字样,心头一惊。
“逆子,如今想起朕来了。”李隆基看过,淡淡说了一句,将信丢在一旁。
这是李琮在最慌乱的情况下写出的信,以无比恳切的姿态请求他回守长安。
李隆基当然不会回去,可却无意识地把那封废太子的诏书折了起来……薛白若死,这暂时当是不必了,等到了蜀郡再谈。
没过多久,又有消息传到。
“圣人,李齐物赶来了。”
李齐物前两年被调回朝中担当将作监,这次没来得及随队伍逃出长安,本是想那就不逃了,可待了几日之后,听闻薛白身死的消息,连忙出逃,正与李琮派出的信使一前一后抵达。
跪在御前狠狠地哭诉了一番对圣人的担忧之情,待被问及长安之事,李齐物道:“庆王软弱无能,易为奸人所左右。”
“他上奏求援,称只要朕遣兵,即可守住长安,可是真的?”
“陛下万不可信。”李齐物道:“庆王一边遣使请援,次日便当众平反了三庶人案……”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