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顿时大怒,须发皆张。
相比于背地里的各种勾当,这是在明面上否认他这个天子的权威,他决不容忍。
然而,更让他发怒的事情还没说完。
“不仅如此,庆王还称薛白是废太子瑛第三子李倩,已下诏宣告长安百姓。”
一言既出,众人皆讶,反应却各不相同。
高力士首先想道原来薛白真是李倩,庆王才是当年的知情人,若薛白未死,或是宗室之中最能平定叛乱、再造盛世的一个。
杨国忠则是想到了与薛白同起于微末的当年,心说原来是皇孙,难怪能像他那般上进,不过那竖子处心积虑终究还是死在正名之前,而他犹身为宰相,将挟天子入蜀。
李隆基那双原本怒瞪着的双眼则是眯了起来,显得十分警惕,更准确地说是后怕。
他早就意识到薛白的居心叵测,以及渐渐对他产生的威胁了,果然,竟是那么一个满怀仇恨的孽种。
“假的!”
他忽然暴喝了一声,眼前闪过的是三个儿子跪地诉冤的情形,是张九龄在激愤进言,是武惠妃惊恐大喊……前尘往事桩桩件件,他要厉声喝破它们。
“那不是朕的孙子,假的!”
李隆基竟是上前,一脚踹翻了李齐物,旋即回身把方才那诏书摔在李齐物脸上。
“朕要废了李琮,再诏告天下,那废物是被薛白给骗了,薛锈之子薛平昭居心叵测,上欺君王,下蒙百官,该开棺戮尸!”
一封诏书轻飘飘的,砸在李齐物脸上并不痛,但因为它,是夜,小小的陈仓县城里开始风波暗涌。
***
“圣人已下诏了,废太子。”
一个宦官把圣人的衣物送出衙署浣洗,第一时间递出了这个消息。
很快,正在亲手缝补衣物的张汀得知了此事,放下手里的针线,牵着她的儿子李佋回到了住处。
李亨皱着眉在来回踱步。
张汀却没有马上说话,任由他发着愁,她径直坐下,道:“我想吃馎饦了。”
在战乱中的小县城,这显然是个为难人的事。李亨却是被她支使惯了的,当即招过李辅国,吩咐他去找馎饦。
张汀这才转嗔为喜,勾了勾手,让李亨上前说话。
“殿下可以一展抱负了。”
李亨闻言大喜,拉着张汀的手称了谢,方才快步而出,先去找到李俶。
“计成,速去准备。”
“是。”
吩咐妥当,李亨抬头看天,长舒了一口气,一时间想到了很多。
天宝五载,他先因韦坚案牵连,无奈休妻,又因杜有邻案迫害,无奈休妻,这休掉的是什么?是他作为太子,甚至一个大丈夫的尊严。
如今,终到了把这一切屈辱还回去的时刻。
隐隐有歌声从高墙大院中传了出来,声音很远,但很美。
那是杨玉环在唱歌。
***
杨国忠不停地抖着脚,听着属下官员的禀报。
“朔方节度使判官杜鸿渐想必很早就是忠王一系,早年在大理司任官,因对付薛白不成,被贬至朔方。这些年得了安思顺的重用,官位升得很快。我看他着急赶来,不似要迎圣人,倒像是要拥立忠王……”
说话的是杨国忠的心腹,御史大夫魏方进,功劳不显,却已是朝中重臣。
“我就知道,到了陈仓,李亨是不想入蜀,准备有所动作了。”杨国忠啐了一口,道:“我得让圣人处置李亨。”
魏方进听了不由着急,暗忖杨国忠凡遇事只会告状是没用的。
“右相,此事圣人当已知晓。”
“那为何不召见我?”
“该是……杜鸿渐不可轻动,万一逼反了他带来的朔方军。”
“那便棘手了。”杨国忠沉吟道:“我当拉拢禁军,早日带圣人南下才是。”
“事宜急,不可缓。”
“我去见陈玄礼。”
杨国忠才起身出门,迎面却与匆匆赶来的杨暄撞了个满怀。
“阿爷。”
“滚开。”
“我有事与阿爷说。”
“回头再说罢。”
杨国忠正要走开,杨暄却是一把拉住了他,附到他耳边道:“阿爷,有危险,我们得救杨家啊。”
“你在胡说什么?”
“李亨已收买了禁军,马上就要来杀阿爷了。”
杨国忠大怒,叱道:“谁与你说的?”
杨暄缩了缩头,眼珠子四下一瞥,却是吐出了一个死人的名字。
“薛白。”
杨国忠惊愣地瞪大了双眼,虽不知薛白如何还活着,确知对方前来必是为了带圣人回长安,他是绝计不允许的。
既然薛白未死,那便由他来弄死。
“竖子竟敢追来?他人在哪?”
“让阿爷去虢国夫人处便知分晓。”
第455章 思长安
傍晚时分,离圣人驻跸的衙署不远处,一间民宅中点起烛火。
杨家姐妹诸人与杨国忠的妻妾正带着子女们挤在堂上,哭哭啼啼。
“别嚎了。”杨玉瑶不耐烦地叱了一声。
她穿着一身襕袍,作男子装扮,因心情不好正来回踱着步。
不久前她听闻了薛白的死讯,对此自是绝不相信的,遂派了明珠去找了杨玉环打听,如今消息还未回来。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听着像是杨玉环在唱,可杨玉瑶却是愕愣了片刻,听出那似乎是念奴的声音。
她不由出了官廨,放眼看去,满街都倒着横七竖八的禁军士卒,因饿得没力气了不少人连盔甲都放在一边。
所幸那歌声还在隐隐飘来,不少人被它打动,站起身,向长街那头看去。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禁军多是长安人,听到这最后一句,竟是有人哭了出来。
杨玉瑶则加快脚步,向一个守在十字长街边的校将问道:“哪里来的歌声?”
“有官员来投陛下,带来的家眷在唱歌。”
“李齐物?”
李齐物是杨玉瑶的邻居,明珠刚才打听到他正在觐见。
“不是,是陈希烈。”
“陈希烈?”
杨玉瑶暗道陈希烈一大把年纪了如何会跟着离开长安?心中那个猜测就愈发确认了。
她加快脚步,往城东赶去,见到陈希烈带着一队马车正在接受禁军的询问,其家眷正从马车上卸下带来的粮食,此举使得他甫一入城就受到了禁军们的欢迎。
“谁在唱歌?”杨玉瑶上前劈头盖脸便问。
她素有“雄狐”之称,这般火急火燎,旁人若不知她是女子,看着倒像是个浪荡游侠要来调戏小娘子。
陈希烈一路而来累得不轻,愣了愣方才应道:“是老夫的孙女。”
“让我见见。”
“念娘,你出来。”
陈希烈转头一说,马车里的歌声停了下来。一个瘦小的少女下来,却长得十分丑陋,皮肤黝黑,脸上长满了红疹。
周围的人们原本听得歌声,都以为歌者会是美貌绝伦,此时出乎意料,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少女才探头,见此情形,当即又把头缩了回去。
杨玉瑶似有些失望,却也心生怜悯,过去安慰了几句。之后,她看到陈希烈带来的物件里竟有一箱果蔬,随手一指,道:“这些搬到我那吧。”
“是。”
一個呆头呆脑的小厮应了,当即捧起那箱子,跟着杨玉瑶走。
民宅中,裴柔还在哭啼不已,杨暄没心没肺地坐在一边,手捧着一个小笼子,逗弄里面的蛐蛐。
“我不想回蜀郡,长安多好啊。”裴柔推了推儿子。
“阿娘啊,你本来就是蜀郡人啊。”杨暄道,“这不是回你娘家吗?有甚不好的。”
坐在一旁的秦国夫人便道:“她哪有娘家?一个妓户出身。”
裴柔顿时哭得更大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