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一道身影忽然从玉皇洞中窜出,一把推在了汤老四身上。
“啊!”
偌大的汉子顿时跌下悬崖。
这一下连李隆基都十分惊愕,转头看去,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杨国忠?”
窜出来这人还真是杨国忠,披头散发的模样。
原来他此前就在那尼姑庵里歇息,看到起了火也在往山上逃,快他们一步。
“陛下!快!”
杨国忠二话不说,手持一柄匕首,立即扑向了还在扶着桥的王留根,匕首狠狠扎下。
“噗。”
王留根虽是猝然遇袭,竟还是反手捉住了杨国忠的手,怒吼着,要把杨国忠摔下悬崖。
他很强壮,一发力,双臂上的肌肉仿佛要把衣袍撑炸。但杨国忠也是身材高大,体格敦实,一手紧紧抱着树根,一手拼命地铰动着手中的匕首。
血不停从王留根的伤口流出,滴向悬崖,这使得他的力气开始流失。
桥的另一头,薛白被杨玉环挡着,想挤过她到前面,偏是桥太窄,她双手死死拽着两边,不肯松开,他挤不过去。
“杨国忠!那边可没有第二条路下山!”
杨国忠面红耳赤,生怕被王留根摔下去,嘶声大喊道:“陛下!”
李隆基刚稳往呼吸,看着这般场面,俯身拾起了一块碎石。
“杨国忠只有一人!”薛白喊道:“登此山峰,只有一条道,陛下还不喝令他住手?!”
这种威胁让李隆基犹豫了片刻。
“圣人,别信他。”杨国忠道,“老尼姑说还有一条路下山,臣带你去蜀郡。”
李隆基的目光遂看向了王留根。
“圣人?”
王留根一介草民,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与圣人对视,惊了一下,道:“杨国忠是奸臣……”
话没说完,李隆基手里的石块重重砸在了他额头上,砸得他头破血流。
“嘭!”
“圣人?!”
李隆基像是没听到这饱含期许的呼声,于他而言,眼前的只是一个贱民,一个逆贼。芸芸众生在他脚下就像蚂蚁一样,蚂蚁的声音人怎么能听到?
又一块大石举了起来。
王留根瞪大了眼,看着圣人双手高举石块砸了过来,还有些发愣。
虽说是要随着郎君逼宫造反、发动政变,可在他眼里,无非是请老糊涂了的圣人退位为太上皇,何况圣人此前已经答应了……
“嘭!”
“李隆基!”薛白大怒,喝道:“你敢?!”
王留根已没了力气,手一松,坠落深渊。
悬崖间唯留下那怒吼的回声。
“李隆基!李隆基!李隆基……”
李隆基身子晃了晃,扶住岩壁,喝道:“断桥。”
杨国忠迅速俯身过去,开始割那藤桥最薄弱之处。
李隆基原本只管发号施令,眼见薛白已拿下了杨玉环的一只手、快要绕到她前面来过桥,他连忙拿起一块锋利的石头,上前帮忙杨国忠割桥。
“三郎!”
一声娇呼传了过来,转头看去,杨玉环正站在桥上,可怜巴巴地向他求饶。
风吹着,她衣袂飘飘,凌空而立,真合了那霓裳羽衣曲里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此前让她自缢是出于无奈,此时割断绳索,他却是为了不退位在做拼死一搏。那连他都拼死了,又何惜一妇人?
只看了一眼,李隆基已迅速低下头去割那藤索。
“阿兄?”杨玉环喊道:“阿兄你收手吧!”
“收手?我怎么可能收手?!”杨国忠手上动作不停,有些疯癫地笑道:“我爬得这么高了,一松手我就要跌下去,粉身碎骨!”
看他那兴奋的样子,仿佛摔死了薛白,就没有人能阻碍他与圣人继续向上爬。
他们要一直爬,离芸芸众生越远,越高,越高贵。
他们要上天。
藤桥的一边已经断了,摇晃得愈发厉害,杨玉环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搂着薛白,不让他过去,哭求道:“回去……回去吧……求你了……”
这一耽误,薛白显然已到不了对面了,只能往后退。
“走。”
“快!”杨国忠愈发兴奋,喊道:“摔死薛白!”
他全身都在发力,腰背前后晃动着,像是一头在用尽了全力拱树的野猪。
终于,“咔”的一声,桥断了。
“啊!”
杨玉环尖叫着,紧紧捉着桥索,被它带着砸在了崖壁上。
她纤嫩的手掌握不住粗壮的藤蔓,向下滑去。
可当她再次以为必死无疑之际,薛白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四目相对,她已分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救她了,唯感到他的臂膀是那么有力,用力一提就止住了她的下坠之势。
“薛白!”
对岸,李隆基回过身来,以帝王的霸道语气喝道:“放开朕的太真!”
薛白顾不上回应,额头上的汗水滚落,滴在杨玉环的脸上。
“朕重新告诉你一遍,朕没错!”
李隆基收回了天亮前对薛白的许诺,抬手指天,声若惊雷,掷地有声。
“朕开元而有天下,纠典刑、明礼乐、律轨仪,扫除妖风,缔造升平,文治何其盛也!朕之武功,华戎同轨,西蕃竞款玉关,北狄争趋雁塞,四夷膜拜丹墀之下,献歌立仗之前,冠带百蛮,车书万里!这样的圣人……怎么会错?!”
深涧中回响着他声音,像是能传遍天下。
“朕早就看出李瑛心存异端,韦坚案、杜有邻案,朕没有冤枉李亨,你看到了吗?他果然反了!还有伱,你不是朕的孙子,冒充的,你心怀僭越,罪该万死!”
李隆基搓了搓脸,用手掌搓掉了他脸上的疲色,重新振奋起来。
“朕会去蜀郡,励精图治,再造盛世,至于你们,不过是像韦后、太平一样的逆端,扫除了,也就不值一提……”
他一番话说完,薛白还可怜巴巴地挂在断桥上晃来晃去。
而山下的火势已经越来越大,有向这边烧过来的趋势。
“圣人,走吧。”杨国忠低声道,“不论是被熏死,还是落在忠王手里,他都活不了。”
李隆基很快便穿过玉皇洞,还拍了拍那块将军石,像是嘱咐它守好南天门。
***
风声烈烈,杨玉环的手腕已经被薛白勒得生疼。
她在想,若是到最后还是要被李亨捉住,也许坠崖而死更痛快呢?
但薛白还是将她拉上了坚实的地面。
他的身体也像大地一般坚实可靠。
火苗倏地窜了起来。
烟气开始弥漫。
“郎君,这里只怕还不安全,得继续向上爬。”
“还有什么办法过悬崖吗?”
“没有了,只有这一道桥。”
“桥是怎么建的?”薛白问道。
有个瘦小的勇士当即越众而出,道:“郎君,我有办法。”
这人名叫缑六,乃是偃师缑氏镇人,与唐僧是同乡,却像是孙悟空一般好动,最爱听说书人说《西游记》。
他擅于攀援,想了想,拉起藤桥边上的一根作为护绳的藤绳,众人见他吃力,纷纷上前帮忙。
“我把这根藤绳拆下来,系在腰间荡到对面,再攀上去就行。”
听起来很简单,只有三个步骤,可诸人目光看去,见到他指的却是对面悬崖下方一片突出来的灌木丛,一时皆是无言以对。
缑六又道:“待我过去了把藤绳系上,你们也就能挂在上面滑过来了。”
众人更加沉默。
高力士更是闭上眼,他是绝不会过去的。
渐渐地,火熏黑了对岸的将军石,这块屹立于此的石头从此便成了黑色……
***
“圣人,这是‘回心石’,由此再向上攀登,就到了东峰最高处的混元顶。到了那里,便能安全躲过大火了。”
“如何去蜀郡?”
“臣昨夜在下面的姑姑庵借宿,问了老尼姑,由混元顶迂回攀到元始天尊峰之后,峰顶有一座铁庙,铁庙中有食物,可暂歇一夜。而元始天尊峰以北有一处惊险之地,名为‘鹞子翻身’,须捉着铁索,攀到西峰药王山。”
“鹞子翻身?朕如何翻得过去啊?”
仅捉着一条铁索,像鹞子一般渡过深崖,李隆基听着便感绝望,终于有些后悔没有先与薛白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