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这些无用,重要的是,眼下这情形,是否该调兵去拦住高适等人。对方奉旨往关中勤王,一旦拦了,万一局势有变又如何?
那边,卢杞几番开口欲语,但看着崔圆举棋不定的样子,遂又作罢。
有些事若现在告诉崔圆,只怕很难保证不会落入庆王一系耳中。
***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从汉中往秦川的栈道绝对不好走。
高适手持一柄长枪,横着背也不是,竖着背也不是,最后只好摘下来,拿在手里当拐杖用。
他有时会回头看上一眼,只见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可其实只有区区五千士卒,粮草带得也不多,到了关中之后,恐怕不够一个月嚼用。
这是他们进入陈仓道的第五日,傍晚时分,他们下到一片河谷,遂扎营暂歇。
队伍的主将是严武,他与高适官职相当,军略上的才干却更厉害,高适遂推他为主,自己作为副手。
严武是个很沉毅的人,眼神里透着股狠劲,平时话不多,但做事雷厉风行。当陈仓消息传来,旁人还待在汉中犹豫不决的时候,他已果断奔回蜀郡说服李宓。
可情形依旧不容乐观,叛军有十余万精骑,他们却只有这点兵力,哪怕是要虚张声势,扮作安西、朔方大军,也难。
“这战,只怕不好打啊。”私下里,高适终于是感慨道。
“只要长安还在,那就一定不会只有我们一支援军。”严武的声音沙哑低沉,道:“越是不好打的仗,越是能立功。”
“我有件事不明白。”高适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李节度使的?”
严武道:“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换作旁人这么说,高适一定不信,但严武的性格一向是极为强横的,孩提时便杀死过他父亲的妾室,这种事是真干得出来。
“真的?”
“假的。”严武道,“于我们这些剑南的官员们而言,眼下静观其变最好。如崔圆一般,最后还是少不了他的功劳,但李宓所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吐蕃。”
高适一听就明白了,一场叛乱,发展至如火如荼的情况,吐蕃暂时虽然还不知道。可若不能及早平叛,就要被吐蕃趁虚而入了。
仅从叛乱而言,它断不了大唐的气运。可大唐与吐蕃是两只猛虎正在相争,一旦其中一只受了小伤,也有被另一只咬死的可能。李宓身为剑南节度使,不得不从这方面考虑,遣五千兵马北上关中,若能救长安,既立了功,又能尽早平叛,若不能,便当是尽力一把。
谈论了一会儿,高适拿出一面旗帜,亲自缝起来。
他要缝的是朔方军的战旗,这次出征太急,这些事前都没有筹措好,只能路上制备了。
“你还会做这个?”
“少时家贫,什么都得自己做啊。”
“将军!”忽有士卒大步往这边赶来,道:“我们发现那边有一块石刻,请将军过去看看。”
……
说是石刻,其实是有人用猎物的血在石头上写了一段文字,石头边还找到一些火炭与吃剩的骨头。
高适原本还不在意这件小事,但看严武蹲在那看得认真,不由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你看吧。”
高适遂俯身看去,只第一眼就愣住了,因那上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朕受命于天,宅帝位四十有二载”。
那石头上的字有些已经被冲刷、风干,不可辨认了,但还是能看出大概的内容,是有人以天子口吻,自述了在陈仓遭遇兵变的经过。提及了庆王李琮、忠王李亨、薛白等都是叛徒。
“这……”
“假的,难怪近来汉中不少人敢冒充圣驾招摇撞骗。”
严武说着,靴底已踩在那石块上,用力一推,把那石块推进了小溪里。
高适很快会意,这石头上指出的叛逆,乃是眼下在秦岭那边组织平叛的关键人物。若是把他们都打为叛逆,那大唐只怕要像西晋一样丢掉一半的疆域。
***
长安城外。
崔干佑感到了十分困惑。
他本以为,随着李亨称帝的消息传来,长安城会人心动摇,不攻自溃。但结果反而是他受了一个小挫折,之后,长安城内反而不再出现内乱。
“不对啊,唐军的粮食愈不够吃,愈不该如此齐心坚守。”
“是啊。”田承嗣亦感到了意外,道:“我安插在城中的内应也没了消息。”
他们的兵马虽然骁勇,却也并非没有压力。
整个大燕目前的形势是,西进不利,东进也不顺。不仅是长安城没有拿下,安庆绪派去东略的兵马也被拦在雍丘不能寸进。换言之,一旦遇上名将,塞北骑兵不擅攻城的弱点便暴露出来了,这导致他们无处掳掠,粮草不济。
与此同时,李亨在灵武称帝,显然也在集中兵马,准备反攻叛军。
留给崔干佑取长安城的时间实际上也不多了,安庆绪已经又有了退守范阳的打算,几次下旨催促。
从某方面而言,安庆绪的想法也没错,只要老巢在,雄兵在,暂时放弃已经被掳掠干净的河洛地区,以后再来,收获也许更大。
崔干佑却不想当只会入寇的强盗,他唯一能劝说安庆绪继续攻长安的理由就是李氏正在内斗,李亨指责李琮弑君。正是取长安的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总认为拿下了长安,就等同于拿下了大唐天下。
田承嗣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当初边令诚送出来的那张战略图上,沉吟道:“你说,这难道是假的吗?”
“不太像,若没有援兵,他们还守着长安做甚?”
正商议着,忽有哨马赶来。
“报!”
“将军,在长安城西又发现了朔方军的哨骑!”
崔干佑道:“多少人?”
“不多,仅数十骑。但是,末将有些疑惑……”
“说!”
“末将留意到,长安城头上的守军见到朔方军的旗帜,尽皆欢呼。”
此事就有些奇怪了,李亨即使要派朔方军来解长安之围,那城中弑君的叛逆也不该欢呼。
崔干佑想不明白,干脆亲自策马出了大营。
他赶马到长安城西,远远便只见皂河畔尘烟滚滚,有数十名骑士打着朔方军的旗号几番想突围奔到长安城下,燕军的骑兵则试图射杀他们。
朔方骑兵一见便撤远,等燕军骑兵归营又重新回来。
崔干佑抬起头,往城头上看去。
他目力极好,能见到有些紫袍、红袍的官员已登上城头,眺望远处。从他们的身形动作间,崔干佑能感到他们的欢喜。
看起来,李氏宗室之前的内斗并不像他此前以为的那么激烈。
于是,燕军把哨马放得更远,又过了数日,哨马回报,在歧风发现了朔方军先锋进军迹向。
“还是迫不及待地来了。”
“他们毕竟是一家,还能眼看我们夺了长安吗?”
田承嗣指着战略图道:“或许是唐军故作不和,想偷袭我们。”
崔干佑沉思着,道:“不论如何,我们不能被牵着走,只要想清楚一件事——是与唐军继续攻防下去,还是野战?”
“你是说……西进,反过来偷袭他们?”
第475章 长安的反击
暮春三月,长安城中却不见草长莺飞,因为草已经被马吃光了,小鸟也被人裹腹了。
长街边的柳树也不见嫩绿的枝桠,抬头看去,全无往年这个时节的生机盎然。
这次,薛白也不能再从城中征到粮食了,饥饿充斥着大唐帝国的都城。叛军每次攻城,守军将领已经不太在意被消耗掉多少人命,反而更觉得是在消耗他们的体力。
傍晚时分,终于又撑到了叛军鸣金退兵,连薛白、王难得都倚着城垛坐下来。
他们的战马不喜欢再待在光秃秃的城头上,一匹俯下脖子叼咬着王难得头盔上的红缨,仿佛是把它当作野地里的鲜花,另一匹则舔着薛白脸上的汗水,它自己也知道需要吃些盐份了。
薛白伸手摸了摸这马头上枯燥的额刺毛,也不嫌它臭,反而甚是亲昵,道:“留点膘,再过些日子,我们出城杀敌。”
他这匹战马名叫“曷拉”,大概是突厥语里毛色斑驳之类的意思,乃是在太原时李光弼送他的。他从常山到平原到雍丘到洛阳到长安,一路上都是骑着它,还得它救过命。
曷拉仿佛能听得懂一点人话,嘶鸣了一声,看向城外的翠绿草地,甚是向往。
过了一会,杜五郎带着人来放今日的口粮,悄咪咪地凑到薛白身边,拿手肘顶了顶他。
“喂。”
“怎么?”薛白一动也不想动,懒洋洋地问道。
杜五郎咂着嘴,怪他这么没眼色,环顾一看,才小声道:“拿着,多给你一个。”
他手掌里握着个鸡蛋,不着痕迹地塞到薛白手里。
薛白遂想起自己最初到杜家之时,杜五郎也是这般偷偷给他加餐的。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难为杜五郎,竟还是保持着心善,但也一点都没上进。
“咕咕娘死了,这是最后一个了。”
“古姑娘,是谁?”
“母鸡啊。”杜五郎略有些伤感道:“我们已经到了杀鸡取卵的地步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他瘦了非常多,说话时转头看着城外,已能看到清晰的下颌线与深陷的脸颊。
薛白随手把鸡蛋递到王难得手里,道:“你吃吧,比我吃更有用。”
王难得并不客气,接过随手在墙垛上一敲,剥着鸡蛋,偏偏却还要吓唬杜五郎。
“没事,我要是饿惨了,我吃五郎,细皮嫩肉的。”
“别闹。”杜五郎是真怕王难得这种说笑,讨好道:“我再想办法给你添些口粮来就是了。”
“算你识趣。”王难得总算不再说那没轻没重的笑话,道:“下次出城打猎回来,先分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