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但不仅如此。”颜季明手指在地图上一点,道:“节帅看这里。”
“解县。”
颜季明的语气铿锵道:“解县县令元结已于黄河畔大造船只,节帅一声令下,七日之内可至黄河,急袭陕郡,切断叛军与洛阳的联络,到时,叛军如瓮中之鳖,必降。如今万事俱备,节帅一战可挽天倾,立下戡乱定兴第一大功,再造大唐!”
王承业笑了,连连颌头,道:“好好好,那便依你所言,我这便准备发兵。”
颜季明倒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反倒觉得有些不真切之感。
“好啊,叛乱也该平定了。”崔众抚须道:“却也要防着安庆绪逃回范阳,卷土重来。依我看,节帅出兵陕郡的同时,该再派兵马出上党、常山,拦截安庆绪。”
“只恐兵力不足啊。”
崔众于是沉思着,缓缓道:“如此看来,劝降史思明之事,亦是迫在眉睫啊。节帅,颜御史是极合适的人选。”
此事,崔众已经与王承业说过了,王承业遂点点头,道:“就这般办吧。”
颜季明还想与他商议战术细节,并打听李光弼如今的行踪,不想,王承业说完,径直便挥挥手,让人将他带出去。
“节帅……”
崔众道:“军国大事,你便不必操心了。走,带你去见史氏。”
颜季明还在回头看,已被推着离开了都督府。
他们沿着汾河走了一段路,进了一座守备森严的院落,到了一间小阁前,崔众笑道:“史家娘子,可曾考虑好了?”
“狗皮脸,莫来烦我!”
“史娘子请看看,老夫带谁来了。”
崔众遂命守卫打开门,请颜季明进去。
颜季明迈过门槛,到了屋内,隔着屏风还未看到史朝英,却已先闻到了一阵菜香,转过头,便见小窗前摆着张桌子,上面放着两个餐盒,果蔬肉饭一应俱全,想必是今日送来给史朝英的两餐,她还未吃完。
看着那炙烤得金黄的鸡腿,他不由想起了长安城。
“她不是俘虏吗?”虽说是故人,颜季明还是转身问了一句,诧异于史朝英得到的待遇。
“毕竟是史思明的女儿,收复范阳的关键人物。”崔众小声道。
屏风内,史朝英听到了颜季明的声音,快步跑了出来,一见他便大为欣喜。
“颜郎?你来救我了?”
崔众一见这情形,便知自己的计划成了大半,道:“史娘子,颜御史是想要劝令尊归顺朝廷。”
颜季明点点头,道:“不错,你阿爷与我阿爷都曾是河北官员,深受君恩,我记得,你阿爷的汉名还是圣人亲自取的,万不可枉负国恩。”
史朝英却是上前便揽过他的胳膊,问道:“那我被欺负了,你替我出头吗?”
颜季明原本想甩开她,为了大局,只好忍了。
“嗯。”
“薛白轻薄我,我便是被他捉到的,你怎么办?”
“那我……揍他一顿。”
“真的?你若愿意娶我,我便与你一道去劝阿爷归顺。”
颜季明不由皱了眉,以前安禄山还没反之时,史朝英尚未有这般跋扈。
他不明白,为何反而是到了如今,一个被俘虏的叛将之女,倒比以前还要更嚣张几分了?
***
崔众重新回到都督府,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王承业又在写信,至于颜季明交给他那张地图,已被他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
“如何?”
“回节帅,史氏已答应了。如此一来,让颜季明出使,把握就更大了。”
王承业对此不以为然,淡淡道:“重要的不是这个,而是陛下对史思明的承诺。”
“是,是。”
崔众连连点头,心里对于刚在灵武登基的大唐天子的手段也是赞叹不已,道:“归义王,范阳、平卢节度使,如此条件,史思明想不动心都难。”
“那你还不去?!”王承业突然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惋惜道:“明知劝降史思明是大功一件,我特意将功劳留给你,你倒好,白费了我一片苦心。”
“下官只是觉得,颜季明更能成事。”崔众连忙答道:“由此,下官便顾不得有片刻考虑个人前途,辜负了节帅啊。”
接着,便是一番感激涕零的效忠之词。
其实他心里把王承业骂得要死,暗忖范阳那种虎狼之穴,去了万一送命,要功劳还有何用?
何况他根本不缺功劳,新帝登基,南方官员根本来不及表忠,他是第一批效忠的官员,这等拥立之功,再加上主导平叛,已经是高官厚禄,前途无忧了。两人一个施恩怀柔,一个感恩戴德,互相勉励了一会儿,继续谈到了正事。
“早点让颜季明出发,过两日,李光弼便要回来了。”
“是。”
崔众心里觉得颜季明也是年轻好骗,他早已把新帝给史思明的承诺交给史朝英了,到时史思明当了归义王,定会把颜季明留在塞北。
此去,想必是再也回不来了。
***
次日,出使的队伍从太原北门出了城。
颜季明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朝阳照耀着他的轮廓,依旧如少年时。
史朝英看着这一幕,心里又窃喜,又后怕。
她被薛白俘虏时,是真的很害怕,包括后来被交在清河郡守李萼手里,李萼就是把她当成罪犯,动不动就拿刀架着她的脖子,威胁史思明。
那阵子,郭子仪、李光弼,以及很多大唐将领也是追着她阿爷狠狠地打,把史思明打得连连败逃,狠狈不堪。
就在史朝英以为自己完蛋的时候,李隆基救了她,唐军在潼关大败,天子出奔,逼近范阳的河北唐军火速撤军,命悬一线的史思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而史朝英也被押回常山。
后来,王承业派人接她到太原,她才知对她更好的是李亨,为了笼络史思明,许下了丰厚的奖赏。
可由此,史朝英也看透了大唐皇室的虚弱,以前他们这些边境杂胡卑躬屈膝什么都没有,反而是越作乱、越跋扈,朝廷的封赏越多。
她怀里就揣着大唐新君的许诺,有把握说服阿爷答应。
至于颜季明,则是她伸手要来的酬劳,是她的俘虏。谁能想到,她前脚还是俘虏,后脚唐廷就把他卖给她了。
“笑什么?”
行路了半天之后,颜季明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猜。”史朝英还在笑,“偏不告诉你。”
她正得意之时,忽然,身后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骑士远远便大喊道:“前方可是颜季明颜郎君?”
“正是。”
颜季明连忙勒住缰绳,向对方赶了过去,低声交谈了几句。
不多时,他重新到了史朝英身边,却是道:“我们得回太原去。”
“为什么?”
史朝英立即意识到了不妥,道:“我才不回去!要说服的是我阿爷,听我的。”
此时,却已有更多的骑士赶来,迅速绕到出使的队伍后方,将他们围住。
“走吧。”颜季明道,“听我的。”
待再回到太原城,已能看到有士卒连绵不断,从东面而来,在太原城外安营下寨。
抬头看去,那招摇的大旗正是属于河东节度副使,李光弼。
有骑士领着颜季明到了李光弼的大帐前。
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帐前踱着步,见颜季明过来,当即转过头来,眼中露出思虑之色。
“独孤公。”颜季明认得对方,正是被薛白策反了的独孤问俗。
独孤问俗抬了抬手,没与颜季明寒暄,道:“你在太原城的经历我都知晓了,王承业已投靠李亨,不会出兵的。”
“什么?可他答应过我……”
“他骗你的。”独孤问俗道:“此事复杂,以后我再与你解释,当务之急是河东兵马没有按时出动。”
颜季明好生失望,他没想到自己以为好不容易才说服王承业,到头来又是一事无成。
他嚅嚅嘴,因紧张焦虑嘴巴干得厉害,问道:“那李节帅?”
“我们一直在劝李节帅,但他需要知晓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一会你进去与他实言吧。”
“实言?”
颜季明还有许多事想问,李光弼的亲兵已经出来了,将他领入帐中。
帐内有不少将领,正站在一张大沙盘前指点着什么。
“节帅,颜御史来了。”
“你们都下去吧。”李光弼挥退旁人,道:“你从长安来,我问你,长安城中的圣人是真的吗?”
颜季明原本有满腹的战略要说,倒没想到李光弼先问的是这一句。
“自是真的。”
“如何证明?”
“是真的,李节帅到了长安便知。”颜季明不再说此事,上前,把之前与王承业说的战略构思又说了一遍。
不料,李光弼竟是摆摆手,道:“不必说了,这些我都知道。”
“李节帅也在敷衍我吗?你难道不想立这再造大唐的第一大功?”
李光弼道:“你说的这些战略,便是我参与拟定的,我真知道。”
颜季明有些诧异,问道:“如此,李节帅为何还不出兵?”
李光弼不答,沉默着。
渐渐地,这种沉默的气氛终于让颜季明再也无法忍受。
“我真不明白,分明很简单就能救长安,你们为何都不做?圣驾回归长安这么久,你们到底在观望什么?王承业便罢了,为何连李节帅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