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弼目光平静地扫了激动的颜季明一眼,道:“因为圣人是假的。”
“节帅怎能听信谣言……”
“圣人既已出奔,就绝不可能在危难之际返回长安。若是薛白逼迫,那圣人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杀薛白,且薛白绝无可能活下来。”
李光弼缓缓说着,声音不大,但非常笃定。
“圣人二十七岁登基,在位四十余载,亲手开创盛世,他会轻易被薛白挟制,成为一个傀儡吗?不可能的,一个会主动放弃权力的圣人,必定是假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假的,只是心里更愿意相信圣人还守着长安。”
颜季明咽了咽口水,终于不敢再大声说话了,压着声音道:“是真的,不论如何,我们先守住长安。”
“守得住吗?忠王已经登基了,若没有西北边军的支援,薛白这个计划就不可能成,凭那一点兵力,对抗七万范阳骁骑,你不觉得很荒唐吗?依常理,长安就不应该能守这么久。”
“可我们守住了。”颜季明道:“你们放任着国都不去救,不觉得很荒唐吗?到底为何啊?”
“好,我告诉你王承业为何这么做。”李光弼道:“忠王……该称圣人了,他甫一登基,已给天下各地的将领们封赏,不仅是王承业与我,还有郭子仪,圣人命他到灵武觐见。”
“你们忘了近在咫尺的长安吗?不怕真正的圣人在长安?”
“当然也怕,故而,我曾与郭子仪商议,我们不参与此事,先拿下范阳。可你知道这些年拥兵自重的将领都是什么后果吗?看看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高仙芝、哥舒翰……如今,招降史思明已是必成之事,你推演一番,之后会发生什么?”
颜季明闭上眼,能想象到,一旦史思明归顺李亨,再加上安西、朔方的兵力,李亨便能迅速拥有大军;而长安等不到援兵,必被攻破;安庆绪失去了范阳,即使攻下长安,也必不能长久。如此李亨就是名正言顺的新皇帝了。
“可叛军若攻下长安,史思明就未必会降,他们……”
“安庆绪能给史思明的,忠王有何不能许诺?”
“这是养虎为患!”
“你我忧虑养虎为患,王承业却不会忧虑。”李光弼目露无奈,道:“形势就是这般,拥戴忠王,不必与叛军交锋,便可高官厚禄,于是越来越多人心向灵武,人心所向,我便是想救长安,能说服将士们吗?”
颜季明觉得太荒谬了。
从叛乱发生至今,有太多让他看不懂的事。明明可以很简单地使苍生免于兵祸,可当权者怎么就能考虑这么多、这么杂。
“呵呵,呵呵。”
他冷笑起来,像是脑子出了问题,癔症了。
“我明白了,为何明知安禄山要造反,朝廷却视而不见;为何叛乱不到一个月,东都洛阳就失守;为何二十万大军驻守的坚固潼关,被叛军以少胜多攻破;为何大唐天子还未见叛军一兵一卒,望风而逃;因为你们这些手握大权者,那些簪缨世族,全都他娘的只顾着自己的私利!你们都在发癫!你们他娘的,活该被叛军打得丢盔卸甲……可,可苍生做错了什么啊?社稷倾覆,亿兆子民怎么办啊?李节帅,战乱以来,那些流离失所的受难者你见过吗?你就没有白发苍苍的阿娘、嗷嗷待哺的孙儿吗?”
李光弼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颜季明脸上。
“够了!休在我面前哭哭啼啼!”
“啪”的重响,颜季明摔倒在地,兀自冷笑。
李光弼面露肃容,叱道:“我告诉过你,薛白那战略亦是我参与拟定的,但凡有一丝可行性,我都会义不容辞救关中。但你自己想想这打法的前提是什么?避免与叛军主力决战。没人牵制叛军,你让我的士卒们去送死吗?!”
他以往不太看得起郭子仪,因觉得郭子仪太擅长明哲保身了。在这一点上,他自问是一个愿意为了“义”而不顾自身的人。
可如今长安城的情形呢?除了一个极可能是假的圣人什么都没有,根本不见几个援兵。
帐中安静了很久,李光弼还是亲手扶起了颜季明,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我一直有派哨马到关中打探,再等等,若有适合的战机,我会出战。”
“怎样是合适的战机。”
“我认为合适便是合适。”李光弼道。
颜季明问道:“可若是没有呢?”
李光弼顿了顿,道:“那么,我依旧会平定叛乱、中兴大唐。”
***
而就在这场会面之后的两日,有哨马匆匆赶了回来,向李光弼禀报了一个让他极为意外的消息。
“节帅,叛军开始大股调动了,看样子,该是有大股援军入关中。”
“再探。”
又过了一日,李光弼便得知了一个让他万分讶异的消息。
“王师似乎攻下了华阴,直逼潼关。”
“怎么会?有多少兵马?”
“目前还未探到。”
“是哪个名将?竟有这般能耐。”
李光弼喃喃自语着,目光看向地图,发现那个原以为不可能的战略,似乎又有了一点可行性……
第477章 最后的疯狂
“叮。”
有箭矢射落下来,打在张小敬的头盔上。
他正倚坐在城垛下方,回头看了一眼,见叛军今日的攻势开始颓下来了,遂向麾下士卒问道:“我今日斩了几个贼?”
“算上被射落的,三个。”
张小敬咧咧嘴,道:“我歇会,放饭了叫我。”
城头上也没个遮太阳的地方,夕阳略有些刺眼,他把头盔往下拉了拉,闭上眼,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似睡非睡,身后,敌军还在罗唣,他却习以为常了。
过了一会,有两人一左一右坐到了他身边,却是上次被他在皇城救下的姚汝能、叶平。
“受伤了?”叶平说着,拿出伤药给他裹着。
“小伤。”张小敬眼也不睁,“就当是蚊子包了。”
姚汝能则从袖子中掏出纸笔,问道:“今天还习字吗?”
“习。”张小敬道:“等守住了长安,我也要当官的。”
“那再与我说说你对杨国忠的见闻吧。”姚汝能道。
一旁,正有士卒在把城头上的尸体拖走,张小敬转头看了一眼,道:“我怀疑军中把这些人肉剁给我们吃了。”
叶平道:“不是,焚化了,以免瘟疫。”
“饿死了还管这些。”张小敬道,“我就是怀疑。”
姚汝能催促道:“说杨国忠。”
“啖狗肠,没力气了还得与你说。这两年我不时见他入宫,他的马镫,金子做的,亮得能照见地上的砖缝。”
姚汝能遂在纸下记下“金镫照地”四字,教张小敬学字。
张小敬道:“前年九月,我在兴庆宫值防,给他牵马,他马褡裢里掉了一个橘子在地上,我没留意,一脚踩了上去。他让我要么赔他一颗,要么把地上的烂橘子吃下去。”
“很贵吗?”
“九月,洞庭湖的橘子,快马递到长安给圣人尝鲜,赏给他的,有市无价,我当然赔不起。”
“那你吃了?”
“没有。”张小敬道:“我挨了二十杖。”
“所以,你在陈仓射了他一箭?”
“嗯,射了他一箭。”
张小敬漫不经心地应了,想到在陈仓那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喃喃道:“若此时此刻再让我选,我肯定把橘子吃下去。”
姚汝能却能够感受到,一个小人物面对强权时的不屈。再看如今,小人物犹忍着饥饿坚守于长安,强权者何在?
他低头记述了一会儿,忽道:“张小敬,我不打算写《杨国忠传》了。”
“早与你说了,杨国忠无甚好说的。”
“我打算写你!写《张小敬传》。”
“那更无甚好写的。”
“我写你守长安的故事,你当时如何想的,为何要回长安?为何不去蜀郡、朔方?”
“伱真聒噪,说了,我喜欢长安,宁愿死在长安。”
“后悔吗?”
忽然,紧密的战鼓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张小敬回过头看去,发现攻城一整日的叛军还在准备后撤,许是得到了新的命令,与更多的叛军汇聚在一起,于夕阳下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看起来,叛军还要继续夜战,这与他们之前的战略有很大不同。须知长安墙高城坚,最好的攻城办法是围城到粮草用尽、人心崩溃,保持攻势,维持着对守军的心理压力就足够了,夜间强攻,对叛军也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一般而言,每训练一个范阳骁骑都十分不易,折损在城墙下,太可惜了。
“破城!”
“杀上去!”
随着两轮箭矢对射,叛军士卒们已冲到墙下架云梯,这次,有披着盔甲的锐卒往上爬。而之前,他们都是驱赶俘虏蚁附攻城。
守军端起石头便往下砸,如愿地砸死了叛军精锐。看着那着甲的身体重重砸在城下,成就感顿时大不相同。但他们鏖战了一天,心力体力都已经疲了。
渐渐地,还是有叛军攀上了城头。
“小心!”
张小敬一把将没有披甲的姚汝能拉开,迎向攀上来的敌人,明显感受到对方的武艺与装备与以往大不相同,他遂狠狠将刀劈过去。
一声金戈交鸣,他那豁了许多口子的刀断作两截。
“刺!”
好几个守军并排挺着长矛刺来,将那敌兵叉到城垛上,他盔甲厚实,竟还未死,怒吼着横刀乱劈,劈断两根长矛,伤了一人。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叛军士卒要爬上来了。
张小敬连忙抢上前,断刀挥下,“噗”地砍进敌兵脖子里,连砍两下,再迅速回身,径直又是一刀,斩断了一只抓到城垛上的手。
“啊!”
惨叫声中,他终于连杀了两个精锐敌兵,感觉与白日大不相同。
“直娘贼这是砸老本了!杀啊,杀敌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