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叛军忽然拼命,给长安城的压力也是陡然增大了好几倍。
动摇人心的声音很快就出现了。
“城是不是要破了?”
“叛军开始猛攻了,怕是快守不住了。”
一旦有了这样的声音,很快就会有逃兵出现。
正在这时候,随着马蹄声,一队人举着火把策马而来,正是薛白。
“将士们,援军已至!这是叛军陷入最后的疯狂,打赢这一仗,长安之围立解!”
薛白一边喊着,一边让人用火把照亮他的旗帜,好让士卒们都能看到他还在。
他也确信自己的判断,崔干佑包围长安城这么久以来,始终保持着理智,忽然之间不惜代价,把擅于野战的范阳骁骑推到城墙下来,势必是得到了坏消息。
因为笃定,所以薛白的言语极有力量,他甚至都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心情其实是惊喜的,呼喊声比往日都大。这种力量感染了士卒,于是,众人欢呼着“打赢最后一仗”,士气愈盛。
此前,遇到守军士气大炽的情况,叛军都会暂避锋芒。但这次没有,这次是针锋相对,一直鏖战到天明。
当一缕晨光透过云层,照在长安城头,不少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打赢了这最后一仗,于是望向城外叛军大纛,期待它后撤。
“呜——”
号角声愈大,又一队叛军开始向前压进,保持着对城头的猛烈攻势。
***
“消息回来了吗?”
姜亥从西城赶过来时,薛白迫不及待便问道。
“没有。”姜亥却是摇头道:“叛军堵在城外,这等攻势,援军的哨马过不来了。”
“北边的禁苑呢?”
禁苑占地大,不容易被包围,薛白想着,也许哨马能从那边突围到长安。
“渭水、浐水、皂河,都有叛军的游骑在封堵。”
得不到消息,薛白的判断就得不到确定。
他遂举着千里镜观望远处敌军的营地,试图通过叛军的兵力调动来推测局势。
叛军的营帐数量并没有减少。
另外,叛军大营中始终尘烟滚滚,与数日前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有几种可能,要么是叛军的骑兵最近在营地里减膘;要么是崔干佑不想让薛白望到他的兵马调动;要么是兵马已要调走了,正在掩人耳目。
“没事,再坚持坚持,胜利不远了。”
又鏖战了一天,傍晚,叛军还在攻城,且又换了一拨生力军来车轮战。
薛白的大脑都处于兴奋状态,渐渐地,那股兴奋劲过去,终于感到有些许疲劳了。当然,他完全还能撑,且相信此时此刻的崔干佑一定比他还要疲惫。
趁着叛军调整兵力的空档,他回到城楼,在地图前坐下,闭上眼,开始想像自己是崔干佑。
“我是崔干佑,崔干佑……”
薛白喃喃着,嘴唇抿了抿,嘴角向下,显出些凶狠之意。他成了一个世家子弟,身份高贵,可惜家道中落,饱受冷眼,他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教天下人看看。
“攻破长安。”
带着这执念,薛白睁开眼,看向整个关中平原,南有秦岭,西有陇山,北是黄土高原,东是黄河滔滔。这意味着,援兵要来也很不容易。
“我的时间很够,能在唐军来支援之前攻下长安。但没想到,长安比我预料之中守得还要久。朔方军从西来,他们想做什么?是李亨想渔翁得利,还是支援长安?我派五千人西向。”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兵棋摆上,七万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开始推动着兵棋推演起来。
之前都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的情况,往后的局势没有消息,则只能靠猜测了。
连续推演了几次,都不能得出让崔干佑突然猛攻长安的可能原因,他只好重新来过。
“我有强悍的范阳骁骑,当决战于野,横扫唐军。”
随着这一句利落果断的话,“崔干佑”眼中绽出狠色,忽然出手,把三万燕军骑兵直接推到扶风。
此前,薛白不知严武会怎么做,并不太敢做这样的设想,可现在他不管严武是怎么做的了。而是想到,崔干佑有何不敢的?
“田承嗣,你只管去。我等所谋不仅是长安,天下也!长安已为囊中之物,其后本就该灭李亨。他既敢来,教他知晓何谓精锐!”
一个无所畏惧的、气焰嚣张的反贼崔干佑这才出现在了薛白的面前,眼神中野心勃勃。
薛白隔着地图,看向面前的崔干佑,推出一枚兵棋,道:“此时,我派一支奇兵取华阴。”
“你做不到。”崔干佑道。
“记得王维吗?他助奇兵出峣关,到时佯攻蓝田,你一步慢,步步慢。”
“我留了千余兵马于华阴,且一旦得到消息,我遣兵支援,两个时辰可至。”
薛白道:“这是我的私兵,不是长安守军。他们所配装备,两个时辰足可取华阴。”
崔干佑冷笑,道:“我强兵一到,足可将这些老鼠一网打尽。”
“辎重线断了。”薛白道:“你忘了?现在的你是假的。实际上,你只会得知辎重断了,你的主力兵马会认为潼关失守了。”
崔干佑一愣,消失了片刻,换了一个凝重的表情,喃喃道:“唐军截断了我的辎重。”
薛白指向潼关,道:“华阴的败军一部分逃回潼关,告诉潼关守军,唐军攻下了华阴。他们会怎么想,会以为叛军主力大败了。”
“我们不是傻子,我们会立即派哨骑打探!”
“但只要半日,我的人就能炸塌兽槛谷,封锁官道。驻于禁沟,断绝你与潼关的联络。”
“我扫清他们!”“多久?他们只要守三日,潼关守军就会飞马告知安庆绪,关中燕军已大败。”
崔干佑大怒,叱道:“三日之内,我足可打通潼关。”
“但你的皇帝是安庆绪,他能分辨消息吗?他只会知道西北边军已进入关中,大事不妙,势必召你退兵。”
“我可劝服陛下。”
“你劝不了,因为消息一旦传开,正在观望的各个郡县便会对长安重燃信心,立即就会前来勤王。我的一切计划,迎回圣人也好,虚张声势也罢,包括派奇兵攻打华阴。说到底,为的就是给诸郡唐军信心。人这种东西,只要有了希望,能做到太多不可能之事了。”薛白道:“你知道,李光弼与安庆绪的不同在哪里吗?”
“李光弼不会来。”
“不,李光弼只要能得到一个好消息,就敢来。而安庆绪,只要有一点坏消息,就绝对不敢赌!”
“放屁!”
“你们的战线太长了,只要李光弼切断陕郡,你们就完了。”
崔干佑不甘,倏然起身,恶狠狠地看着薛白,手指猛点地图上的长安,一字一句道:“在这之前,我攻破长安!”
“你说什么?”
“我攻破长安!我不惜一切代价,先攻破长安!”
薛白睁大了眼,看着面前崔干佑那要夺人而噬的表情,忽然笑了起来。
随着这笑容,那凶神恶煞的崔干佑一点点消失了,薛白的对面空无一人。可他已经拼凑出了一个原由,知道为何叛军突然发了疯一样地强攻长安。
笑着笑着,他感到困意袭来,脑海里有个“只眯一会儿”的念头。
之后,薛白站起身来,搓了搓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再想一想,会不会有别的可能。
这极为艰难,当他设想出了一个好的局面,潜意识里就非常不愿意再去想象对自己不利的局面。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不会有别的可能了,方才那就是唯一的情形。”
“你错了,薛白。”
崔干佑还是再次出现在了脑海中他的面前,手指敲打着地图,淡淡道:“我之所以猛攻长安,与你无关。”
薛白闭上眼,手指敲打着地图,在脑海中反问道:“是吗?”
崔干佑道:“李亨已经得到了各镇唐军的支持,很快就要前来坐收渔翁之利了。我只好尽快攻破长安,入城,迎击李亨。”
随着这句话,崔干佑的形象清晰起来,他神情笃定,带着坚毅之色。
薛白道:“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快。”
“他比你预想的有手段呢?”
“向回纥借兵,他还能如何?”
崔干佑沉吟着,许久没有开口,但那手指敲击桌板的声音一直在轻轻响着,“笃、笃、笃、笃……”
“好吧,李亨招降了史思明。如此,大势在他,各镇唐军俯首听命。而我大燕失了范阳,退了断路,背水一战。明白了吗?并不是你那可笑的计划,而是你我之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我与李亨的战争。”
说到这里,崔干佑站起身来,目光如炬看着薛白,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长安。”
这次,薛白没有笑,眼神中透露出思虑之色。
他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可现在他困在长安城中,连哨马都派不出去。叛军的攻势像是永远没有止尽。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布置新的应对。
“不。”
许久,薛白喃喃道:“若是如此,崔干佑你首先做的,不该是猛攻长安,而是会遣使招降。”
想明白了这点,他稍稍放心下来,暗忖该做的全都做了,现在只要相信那些一同努力的所有人就好。
忽然,外面有士卒禀报了一句。
“郎君,崔干佑遣使来了!”
***
燕军营地。
战台上立着许多将领,却不见崔干佑。
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大帐中,对着地图喃喃自语着。
“最后一战?不,你错了,这只是你们的最后一战。”
在崔干佑的脑海中,也有一个薛白。
那薛白正站在长安城头上鼓舞着士气,于是,崔干佑大步过去,一把扼住薛白的脖子,展露出自信的笑容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没有用。”
说到这里,他猛然睁开眼。
“来人,我要遣使招降长安!”
“传令下去!让唐军知道他们已经必死无疑了,给我打碎他们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