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拿起长杆,移动着兵棋,道:“可若是李亨遣一支兵马绕道,威胁华阴,围困长安。则不出一月,长安势必不可守。”
“不错。”
李亨不同于安庆绪,一旦李亨围困长安,非常轻易就能够使得天下各地不再支持李琮。那这一战,薛白几乎是必输的。
“我还有另一个担忧。”薛白继续道:“安庆绪如今已逃过黄河,算时间该到了相州附近。歼灭他就在旦夕之间。可若是我们此时集中兵力对付李亨,必然给他喘息的机会。”
李光弼道:“燕贼主力虽损,却随时可募得兵马。这次放过安庆绪,他必死灰复燃。”
“是,除恶务尽。”薛白道:“我决心一鼓作气灭了安庆绪,震慑诸州将领,复振朝廷威望。”
如此一来就是两线作战了,眼下长安这个小朝廷失去了名义上的支持,立足未稳就要面对李亨的二十万边军,两线作战显然是吃力的。
李光弼却非常理解薛白的思路。
他指点着沙盘,道:“需遣一大将东进,统筹河南、河北、江淮战局,不仅是彻底歼灭安庆绪,还要重新打通江淮往长安的粮道。”
“不错。”
李光弼思忖了良久,缓缓道:“若我守长安,留七万兵马足矣,雍王可遣一大将收河北。”
薛白道:“由李节帅统兵征安庆绪,可否?”
李光弼微微一愣。
他当然是更愿意统兵去打安庆绪,而不是参与一场皇室之间的内斗。这样一来,哪怕李亨胜了,之后也不会追究他,反而还要封赏他平定胡逆的功劳,但他没想到,薛白会把这样的大事交给自己。
“雍王就不怕我东进之后反戈?”
“若那般,我亦无可奈何。”薛白道,“只从李亨任命房琯为主帅一事,便可看出他绝非英主。李节帅就想不到他这般做的原由吗?”
李光弼当然看得出来,李亨这个任命若不是迷惑敌人,那便是任人为亲、忌惮大将。相比起来,雍王在这个关头还敢让他统兵平叛,要显得有魄力得多。
***
凤翔。
李亨出了行宫,亲自到了元帅府,只见李俶、李泌等人正在处置各种繁冗的国事。
李泌虽不肯授官,依旧披着那羽衣,但这些日子以来,新朝廷的运转根本就离不开他。不论是战略制定、筹措钱粮,甚至是为李亨私人解疑,大事小情,皆由他参赞。
可有些事上,李亨却也并不听从李泌的建议。
比如,此前李泌提议出兵支援长安,李亨并不答应。李泌便说让李光弼先入城为他翦除逆贼,李亨方才动心。没想到李光弼竟是转投了李琮。对此,李亨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别的想法。
如今李琮已招降了田承嗣,局势愈发不利,李亨忧心忡忡,李泌却提议,不必急着取长安,而该遣大将先平河北、取范阳。待彻底解决了安氏父子的叛乱之后,占据河南,则长安粮草断绝、不攻自破。
这次,李泌的态度很坚决,认为李亨有太上皇的支持,是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那只要先平定了贼寇,致天下太平,河南、江淮就没有不归心的道理。根本毫无必要举大军强攻长安。
李亨却根本不肯听。
一则,绕道河北,先平叛乱,再取河南、江淮,时间太久了,夜长梦多,谁也不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比如李隆基的态度再起了变化;二则,李琮虽然招降了叛军,但长安城是刚刚从战火中走出来,不能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否则李琮必然凭借大功招揽人心。
他迫切地想要收复长安,除掉李琮、薛白,连回纥兵都请来了,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南辕北辙?
因此,今日来,他是来安抚李泌的。
“长源,可还在怪朕未听你的?”李亨笑道,“朕有自己的考量。”
天子亲自来解释,李泌亦不好再说什么,微微一叹,又给了一个建议。
“房公有王佐之才,正直慈爱以成于德。若收复之后,陛下用他从容帷幄,镇静庙堂,必为名相。可用兵并非他所长,陛下因采他盛事,冀他功成,恐不妥。何不以广平王为主帅,以郭子仪副之?”
如今薛白都被封为雍王了,李俶却依旧还只是广平郡王。
其实李亨是想把几个儿子封为亲王,并且把张汀封为皇后的。他不止一次与李泌商议过此事,可李泌几次都婉言提醒他不可,说陛下即位是为了公事,迫不及待封赏妻儿,只会让天下人误会。
因此事,张汀颇为不满,几次在李亨面前抱怨李泌有私心。李亨常听这样的枕边风,对李泌的建议也就不再像过去那般相信了。
“放心,房琮以天下为己任,知无不为,参决机务。”李亨道:“必可一战收复长安。”
之所以用房琯,李亨确有自己的考量。
因李光弼转投李琮之事,使得李亨有些信不过封常清、郭子仪这些大将。另外,这些将领们已官至一方藩镇,再立下收复长安的大功,往后必然会出现功无可赏的情况。
当然,他确实也是信得过房琯。
***
六月二十,房琯出兵了。
事实上,加上回纥援军,李亨也只筹措到了十五万兵力,号称二十万大军。
房琯把兵马分成三军,他以杨希文统率南军,从周至县方向进军;刘悊统率中军,从武功县进军;李光进统率北军,从乾县进军。
如今守在这长安以西的剑南援军已在严武的率领下退回了蜀地,于是,这二十万大军进展顺利,七月初一便抵达了渭水畔的咸阳桥。
很快,哨马回报,几日之前,李光弼已统率数万兵马往东去了,竟是出了潼关。
对此房琯将信将疑,对着地图皱眉思索了良久,深恐庆王叛军绕道偷袭他。带着这样的忧虑,他静待了两日,确定没有埋伏了,方才下令渡过咸阳桥。
很快,前方出现了庆王叛军的阵列,前锋乃王难得。
号角声起,双方摆开阵列,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跃跃欲试地准备鏖战一场。
第494章 咸阳桥之战
西京凤翔。
元帅府的后衙中,沈珍珠手持小扇坐在火炉前,嗅到了釜内冒出香气,顾不得烫,连忙盛了汤,送往前面的议政厅。
路上,她遇到了王妃崔彩屏。
“闻着倒是好香,去,让她给我也盛一盅。”
崔彩屏正百无聊赖地倚在栏杆边,见了沈珍珠,便派婢子们去拦。如今吃穿用度不比往昔,她是真有些饿了。
沈珍珠连忙将挎篮收到身后,低头答道:“这是我给郎君炖的。”
见她不识相,崔彩屏上前,亲自伸手去拿挎篮。沈珍珠不给,崔彩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而去摸她裙里,道:“听说你腿上留了痕,给我瞧瞧。”
沈珍珠脸色剧变,连退了两步,恐惧道:“王妃你……你怎么知道?”
崔彩屏正要说话,忽听得身后动静,转头看去,恰见李俶负手走来,且脸上带着不豫之色。
“你又在欺负沈氏?!”
换作以前,李俶定不敢如此叱骂崔彩屏。彼时崔彩屏出身博陵崔氏望族,又是韩国夫人之女,地位甚高,在家中作威作福,吆五喝六,他也只能忍着。如今杨氏地位一落千丈,崔峋死在了长安,崔彩屏原本显赫的身世反而成了最受李俶嫌恶之物,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妾身不敢。”
崔彩屏脾气不好,此时也只得忍着,行了一个万福之后,附在沈珠珍耳边轻声道:“真以为他心疼你?你我都是一样的处境。”
沈珍珠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何意,满心满眼只有李俶,等她走了便上前,道:“奴家给郎君炖了补汤,放了白芍、人参、肉桂,是……”
“给我吧。”
不等沈珍珠说完,李俶已伸出手,从她手里接过那个挎篮,转身走了。沈珍珠没能说出她为了凑齐补汤所需材料是如何省吃俭用,但看着他的背影也觉欢喜。
那边,李俶亲手把炖汤从挎篮中拿了出来,舀了一勺,送到了独孤琴的嘴边。
独孤琴是他新纳的妾室,禁军中一名录事参军之女。潼关失守时,她与阿爷一同随圣驾出逃,因长相分外美丽,李俶一见倾心。
她身体不太好,加上从灵武到凤翔一路跋涉,正卧病在床,没有食欲,见了李俶递过来的汤勺,偏过了头。
“喝一点吧?”李俶柔声劝道,“你这样,我好心疼。”
独孤琴摇了摇头,微微蹙眉,喃喃道:“好想吃长安丰味楼的红枣糕。”
李俶并没有因“丰味楼”三字而生气,懂得她并不知晓丰味楼背后的势力、只是单纯嘴馋,于是,他反而更喜欢她的纯粹了。
他遂握住她的手,哄道:“好,你再忍忍。很快王师就能收复长安,我带伱到龙池泛舟,到东市吃红枣糕……”
***
长安,禁苑。
龙首原的西南角,汉代长安的未央宫已被包围在禁苑之内,成为皇家苑囿。这里既是天子狩猎放鹰、宴饮大臣之庭院,也是禁军驻地。
薛白登上未央宫西边的雍门城楼,抬起千里镜望去,正可望到渭水、皂河之间的战场。
随着战鼓声阵阵,双方都在缓缓布阵,每走数十步都会停下来重新调整阵列,因此若纵观全局会觉得过程极慢,大半个上午过去,双方都还隔着三百余步。
薛白很有耐心,搬了一条椅子来坐着以节省体力,每次鼓声的间歇还闭上眼养养神。
“报!叛军出战了!”
“那是什么?战车?”
“是牛车。”
薛白远远望去,能看到房琯的大阵前,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战车,大概数了数,有两千辆不止。两边则是骑兵护卫着。
想必房琯行军是带了数千牛羊作为口粮的,以牛车驱为前阵,可以作为后阵的屏障,也可以冲散这边的阵列,哪怕牛被砍死了也无妨,反正得胜之后也是要宰杀了犒军的。
“这是春秋时的战法。”
此时,颜真卿也料理完别的政务匆匆赶来,走到城楼窗前望阵,道:“房公看的兵书多矣。”
“丈人是说他纸上谈兵?”薛白语气轻松地问道。
颜真卿反问道:“你可有破阵之法?”
“火攻如何?”
颜真卿抬起头看向旗帜,任风吹动他的长须,喃喃道:“唯欠东风啊。”
此时风小,吹的是西南风。
薛白不急不缓道:“风向总是会变的……传令下去,后军备柴;两翼骑兵下马歇息;再派人告诉王难得,前军缓战。”
之后,他踱了几步,招过樊牢,吩咐道:“若等不到风向,用炸药就足以惊吓牛车,你去安排。”
“喏!”
颜真卿闻言,把被风吹乱的胡须捋好,感慨道:“世情变得太快了啊。”
几年间就有了火器从无到有的变化,那么,房琯采用春秋古战法还能有多大成效呢?
再看向战场,王难得一改往日勇猛冲锋的战法,似乎是惧于房琯的牛车阵,还未战,就已经开始后撤。
兵马前行时尚且容易乱了阵型,常需调整,何况后撤?各个阵中旗帜摇摆,有的后军都还没转身,前军已经撤下来,挤在一起;有的后军撤得快了,前军失了支援,孤零零地列阵了一会,慌张后退,阵型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