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穷惯了屋里没太多物件,还不如在军营里的东西多,唯把床头的几卷薛氏传下来的兵书包好背上。悄然往阿娘的堂屋走过去,趴在窗缝上看着柳氏正在应酬。
看了一会,薛崭跪在地上,隔着墙,朝母亲磕上三个头。
当日,他便带着麾下数十个士卒赶到了李嗣业的大营。
李嗣业所部最近正在募兵,薛崭递出调令,抬头看着巨人一般的李嗣业,目光发直。
“看什么?”
“报将军!我想长得与将军一样高!”
“多大年纪了还长?”
“报将军!我十九!”
李嗣业于是又打量了薛崭一眼,好不容易从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稚气。
“史思明乃当世名将,活下来了再说长高。”
***
相州。
一辆五丈高的巨型攻城车上,“史”字大旗烈烈作响。终于,攻城车抵在相州城头上,一队队士卒从云梯上跃上城头。
“城破了!”
“安庆绪弑父弑君,你等还要和他造反吗?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
城头的呼喝声大作。城中,曹不遮、曹不正姐弟两人正手执单刀,奔向哥舒翰。
哥舒翰正坐在东边城楼内的一把椅子上观阵。
安庆绪的八弟安庆喜匆匆跑来,道:“哥舒将军,圣人问你现在怎么办?!”
曹不遮恰好冲过来,举起刀便想斩了安庆喜,因她准备救出哥舒翰,去投奔官军。这当然很难,要先从安庆绪的兵马中杀出,还要再突破史思明的包围,可她是个不服输的女人,愿意试一试。
然而,哥舒翰回过头,以严厉的眼神止住了她的动作。
“请襄王告诉圣人,可从北门突围,返回范阳。”哥舒翰看向安庆喜道:“臣会为圣人断后。”
“好,那你断后啊。”
安庆喜得了许诺,立即就转身去找安庆绪。慌慌张张,丝毫没有大燕亲王的气势。
曹不遮连忙扑向哥舒翰,道:“我带你走。”
“我走不了了。”
哥舒翰很平静,一双栗色的大眼睛深沉地望向了天空,道:“双腿都废了,骑不了马,走不出相州了。”
“不试试你怎知道?!”曹不遮非要扶起他,并招呼曹不正上前帮忙。
哥舒翰的身躯像座山一般死沉,纹丝不动,道:“听我说我降了安禄山一次,绝不能再降于史思明了,否则成了三姓家奴,枉费了我一世英名。”
“活着比什么都好。”
曹不遮依旧想搬走他,这个长安市井的女泼皮身上总有股不服输的蛮劲。
哥舒翰每次见她,都会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其实,他喜欢的早已不是年轻美色,而是当年那个在长安街头放浪行骸的自己。
“帮我一个忙。”他看着曹不遮,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回到长安去。”
“我带你回去。”
“你别忘了,你还有很多飞钱,还有金银珠宝埋在院子里。我未能给你名份、子嗣,便将那些家财留给你。”
曹不遮努力背起哥舒翰,倔强地抿着嘴不说话。
哥舒翰却喋喋不休。
“回长安去,告诉他们,我守着相州,是为守大唐。”
“自己去说!”
“我虽是胡人,可也读《春秋》,知忠诚大义,我深受国恩,潼关一败,本该以死谢罪,可为火拔归仁所误。到了安禄山军中,本欲死节,一念之差,毁尽了一世英名。我一生战功赫赫,可惜没能一死……”
曹不遮愣了一下,终于停下了动作,因她听出了这个男人竟是有些呜咽。
转头看去,他果然是红了眼眶。
她不太明白他现在为什么哭,他中风残废之时没哭,被俘受尽侮辱时没哭。却在此时,在说到过往的荣耀时反而像一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反正也带不走他了,她干脆抱着他的头,安慰道:“没事的,功是功,过是过。”
“不,你得告诉天下人,我今日在守着大唐,告诉他们,我是战死的。我很高兴,还有这一个正名的机会。”
曹不遮深深看了哥舒翰很久,终于,她点点头,道:“好。朝廷若不信,我便刊报,定不掩没了你的名声。”
“哈哈哈,好!”
“走!”
到了此时,曹不遮竟是干脆得很,把单刀塞在哥舒翰手里,二话不说,起身便走了。
刀有些晃。
握刀的手分明很粗大,布满了老茧,可显得有些无力,握不住那刀柄一般。
哥舒翰咬着牙,努力控制着手指,终于是稳住了单刀,它不再乱晃。
他很高兴,咧嘴笑了笑,喃喃唱起歌来。
那歌声虽轻,却苍凉而豪放,引得城楼下的兵士们也跟着他唱着。
不多时,城楼起了火,噼里啪啦的,哥舒翰恍若未觉,始终坐在那。
渐渐地,杀喊声越来越近,他听到火拔归仁战死在外面,响起一声惨呼,终于,有敌兵士卒冲进上了城楼,格杀了哥舒翰身边那寥寥数人。
“你是谁,阿史那承庆吗?!”
哥舒翰身体不能行动,轻蔑一笑,努力举起手中的刀。
敌兵的士卒上前想要俘虏他,他便拿刀一挥,笨拙地去砍对方的脖子。
“虎——”
刀势很慢,那士卒一退就避过了,回头一看,道:“火势大了,走!”
“这敌将带不走了。”
“带他的首级走!”
“来啊!”
哥舒翰喝叱着,再次艰难地挥刀。
“噗。”
一柄刀斩在他的脖子上,血溅了出来。
那些士卒们斩杀他这种中风残废之人,实在是太轻易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战死的。
一颗首级离开了身躯,尸体倚在那儿,手中的刀依然握得很紧,举在那,像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隐隐地,似乎还有歌声在响。
那是一个倒地未死的兵士,瞪着眼看着天,以最后的力气微微张翕着嘴唇。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第516章 整合
史思明看着相州城头上那杆“安”字大旗被砍倒,眼神里的恼火之色才消了一些。
破城所花费的时间比他预料中久得太多,就在昨日他得到信报,称李隆基已归还长安,唐廷已结束了政令混乱的局面,比大燕国还更早完成了权力的交接。
这让他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翳,直到一个好消息终于传来。
“报,我军攻破行宫,在北门擒下了安庆绪。”
“押来!”史思明道,“就在大营里审问这个弑君弑父的逆贼!”
负责去羁押安庆绪来的,是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
史朝义三十一岁,唇上蓄着短须,修剪得很漂亮,他平时喜欢打骨牌,且不拘于与谁玩,哪怕是普通士卒,只要牌品好,也可与史朝义坐在一张桌上玩。
他出手大方,每次玩得虽不大,但只要赢了就会把钱散给士卒,主要图个玩得开心。因这习惯,他人缘甚佳,燕军将士都很喜欢他。
奉命到了相州城,史朝义很快就看到安庆绪被五花大绑地带过来,样子十分狼狈。
“史朝义,忘了我阿爷待你父子的恩情吗?”安庆绪一见他就大喊道,“你们如何敢起兵谋逆?!”
“我都知道了,圣人被薛白俘虏,你安排人炸死了他。”史朝义问道:“如何下得了手的?”
“我没有。”安庆绪迅速否认。
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他知道自己是甚德性瞒不过史朝义,遂小声道:“救救我吧,我可以把皇位让给你阿爷。”
“我也盼着往后还能与你一起打骨牌,唉,等见了阿爷,我会为你求情的。”
“多谢阿兄。”
安庆绪感激涕零,一边走一边哭,说自己一路而来有多少无可奈何。史朝义根本无法感同身受,始终摇着头,在他看来,安庆绪能落得今日这处境都是咎由自取。
到了大营,安庆绪目光看去,史思明哪还有半分当年在安禄山麾下为将时的恭顺,气势远比他这个大燕皇帝要强得多,于是他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罪臣安庆绪,叩见大圣周王!”
史思明不是能被轻易糊弄之人,并未因这种奉承而飘飘然,看向安庆绪的目光反而更警惕了些,认为此子能屈能伸,关键时刻还下得了狠手,绝不能留。于是,他心中杀心顿起。
“你自称罪臣,可知自己何罪?”
安庆绪被他一问,借坡下驴,道:“我身为大圣周王的臣子,治军无方,没能守住洛阳,还被唐军围困在此,大罪。所幸大王及时相助,恩深似海,我唯有忠诚相报,请大王为大燕国皇帝!”
这番话很动听,史朝义在一旁听得连连颌首,认为不需要自己求情,安庆绪已能够自救。
然而,他们都小看了史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