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绪这番话对旁人有效,史思明的志向却是天下,今日得了安庆绪的让位,他即大燕皇位轻松。可他既以“讨伐弑君弑父的逆贼”为名,如何能出尔反尔?
因安庆绪让位就高抬贵手,世人只会说“看,史思明果然就是为了夺位,别的都是借口”,言出不能践行,还如何严明军法?
想到这里,史思明忽然大怒,喝道:“安庆绪!你身为人子,弑父篡位,天地不容。我出兵是为先帝讨伐逆贼,伱欲以谄媚虚辞蒙蔽我?!”
“大王恕罪。”
安庆绪没想到史思明如此坚决,慌了心神,连忙向史朝义看去。
史朝义连忙出列,道:“阿爷,看在先帝的情份上……”
“住口。”史思明叱道:“你欲为这弑父的逆贼开脱吗?!”
这句话就实在太重了,史朝义一慌神,不敢答话。
一旁,周贽出列道:“安庆绪弑父篡位,罪大恶极,理应赐死。”
史思明正因长安的消息而着急,没工夫耽误,当即下令赐死。
有士卒拖着安庆绪出了大帐,拿绳索套在他脖子上勒紧。
“阿兄……救我……”
安庆绪眼光直直地看着史朝义,将他视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很快,他的脸就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哀求。
史朝义被他看着,像是一颗心被揪住了般的难受,可又不敢再次开口求情。于是,倒巴不得安庆绪快死。
从小就相识的两人,就这样,一個就看着另一个逐渐被缢死,感受着他的恐惧、无助,甚至是诅咒。
终于,安庆绪断了气,脸已经完全成了紫黑色,士卒一松手,被缢断的脖子支撑不住他的头,当即歪倒在一边,怪异而又病态,唯有那瞪圆了的死鱼般的眼神还在盯着史朝义看。
史朝义被看得毛骨悚然,转过身去,依旧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的背,趁着史思明忙着缢死安庆绪的兄弟,他连忙让人把安庆绪的眼皮合上。
两人之间这段因权力而起又因权力而终的友谊,终于是结束了。
***
缢死了安庆绪,史思明方才进入相州城,清洗了城中安庆绪的余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称帝了。
严庄是抢着第一个劝进之人。
他原本被派去了魏州,但经受住了试探,得以再回到史思明的身边。
“唐廷昏君当道,气数已尽,先帝遂率范阳之士驱逐昏君,奈何功业未成而遇弑。此,天命大王匡济生灵,承大燕之业,臣请大王即皇帝位。”
周贽、耿仁智等人在史思明身边更久,资历更深。好不容易辅佐史思明成事了,没想到在劝进时被人抢先一步,心中大急,只能跟着劝进。
依着习俗,史思明简单推让了两次,也就不再磨叽。他是武夫,更关注的是一些实际的问题,比如称帝之后对燕军将领们的封赏。
另外,严庄认为该返回范阳登基,范阳是大燕的根基所在,此前燕军们抢掠到的财富、人口悉数都运回了范阳,才有了史思明如今的声势,再加上洛阳丢了,自然是该以范阳为燕京。
对此,史思明心里是认同的。但这样一来一回至少要四五个月,反观唐廷那边,新继位的皇帝正在迅速地稳定朝局,收拢人心。
再拖下去,他只怕唐廷会比他预想中更快地完成平叛的准备。
“不。”
史思明不像安氏父子那般自私短鄙,他不为外物所惑,十分坚决地要完成他的战略目标。
“就在相州登基,告诉士卒,待拿下洛阳,朕当犒赏三军!”
自称“朕”时,他顿了顿,还有些不习惯,可紧接着就感到了畅快。
很快,史思明设祭坛登基称帝,自称大燕应天皇帝,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
但他却没有立史朝义为太子,只是封其为怀王。
十一月,河北大雪纷飞。大燕皇帝史思明终于扫除了内部的纷乱,率军南下,准备在年节之前收复洛阳。
他将兵马分为五路,亲率中军主力走蒲津度,攻打驻在河阳的李光弼;命大将蔡希德驻于壶口,防止上党的郭子仪出河东,杜绝了后顾之忧;遣令狐彰率五千人由黎阳渡黄河,取河南的滑州;命史朝义走白皋渡;命周贽走胡良渡。
除了阻拦郭子仪的蔡希德部,其它四路兵马约定将在渡过黄河后于汴州会师。
***
大雪之中,黄河已有结冰的趋势。
有人顶着烈烈朔风,走在黄河南岸,极目望向北方,眼神中忧心忡忡。
他不过四十多岁年纪,却已满头白发,十分瘦削,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如铁一般。
风吹乱了他的胡子,却没能吹动他眼神里的坚定神色。
此人正是唐廷新任命的汴州刺史,张巡。
“使君!”
有骑士从风雪中赶来,不等马停就利落地翻身下马,把一件厚袄披在张巡身上。
“使君怎穿得这么单薄就出来巡河?”
南霁云说话时,嘴中不断冒出白气。
他一腔热血,气息自然也热,呵出的白气都比旁人的更大、更浓。
“有好消息,朝廷的公文到了,汴州抗敌,一应粮草朝廷已令南边从运河送来。”南霁云道,“执此文书,贺兰进明再想扣留我们的粮草便是大罪。”
张巡素来知贺兰进明为人,担心他还会找别的借口拖延,道:“你令一队人再往宁陵一趟,催促粮草与援兵。”
“喏!”
南雯云又掏出一封信,道:“使君,这是雍王的来信。”
这封信上是何内容,他却不甚知晓了。
张巡接过信,看了一遍,眼神透出些思虑之色。
薛白在信上向他询问了他对一个人的看法,那是如今朝廷在河南道官职最高,权力最大之人,李祗。
李祗是宗室重臣,唐太宗之曾孙、吴王李恪之孙,神龙年间被册封为嗣吴王。天宝年间,他出任东平太守,因安禄山造反,李隆基便授他陈留太守、河南节度使,另加封为太仆卿、宗正卿,让他主持河南道的形势。
当时,郑州、洛阳相继失守,李祗一直待在东平,一度还避到泰山一带,与朝廷隔绝开来,又不像张巡等人直面叛军,鏖战不止,声势并不高。
但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且山东一带不是主要战场,还算安宁。李祗作为节度使,实力颇大,是河南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在李亨投降李琮之前,李祗得了太上皇的诏书,也曾举旗要讨伐薛逆。
如今,薛白来信问张巡对李祗的看法,既可能是防着李祗趁史思明作乱时对他不利,又或是借机对付李祗。
一边是雍王,一边是嗣吴王,张巡看着这封信,不由露出了为难之色。
***
“吁!”
南霁云在一座高大的城池前勒住了缰绳。
他连呼吸都冒着白气,抬头看去,透过漫天的雪花,能看到城门上的“宁陵”二字。
而去年他前来请贺兰进明出兵救薛白不成,愤而射在城墙上的那支箭已经不在了。
他对贺兰进明的怨气也可以就此消弭,毕竟眼下国家多难,齐心平乱,使百姓安居乐业才是要紧的……前提是,贺兰进明愿意配合。
递了牌符执着公文,领着二十人进了城。南霁云却没有见到贺兰进明,只被安排着在驿馆住下。
“这是紧急军情。”
南霁云晃了晃手中的文书,道:“我要立即见贺兰太守,否则耽误了平叛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太守得了朝廷旨意,正忙筹措粮草送往汴州,还请将军稍待两日。”
得了这回答,南霁云才无话可说,按捺着性子在驿馆等着。
另一边,府署中依旧轻歌曼舞。
贺兰进明一如往年般的风雅,端坐在主位上,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思虑之色。
他正在与几个幕僚们宴饮,谈着朝中的局势变化。
“前几日,我得了太上皇的恩旨,内容你们也都知晓了,无非是让我等忠于长安天子。其中,对于薛逆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
有幕僚应道:“当是薛逆挟持太上皇,发的矫诏。”
又有人沉吟道:“也许是太上皇与圣人以大局为重,认下了废太子瑛之子。今太子已立,储位已定,不过是多一个亲王封爵罢了,于国事无碍。”
“不。”贺兰进明皱起了眉,道:“我在河北之时,圣人曾发秘旨于我。薛逆假冒皇孙、勾结安禄山,掀起天下大乱。今此逆贼不除,反高居庙堂之上,岂是社稷之幸事?”
他又想到了兄弟的事,以及与薛白的仇怨。如今薛白掌了权,暂时没动他,那是因为史思明的叛乱未平,薛白选择了先安抚他。可等到薛白抽出手来,又怎可能放过他?
“明公,可眼下太上皇、圣人皆不言薛逆之罪,只凭我们,恐怕是难济大事啊。”
“太上皇与圣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今局势动荡,并非问罪薛白的时机。”贺兰进明道,“可早晚会有诏书命我等入京勤王,铲除这逆贼。”
说到这里他终于吐露出了他的想法,道:“故而,万不能奉此矫诏,被薛逆消耗了我等钱粮、兵士。如今该积蓄实力,待往后奉诏翦除逆贼。”
若没有前面的一番铺垫,贺兰进明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想要阳奉阴违,积蓄自身实力,待以后起兵清君侧。
可他此前在河北之时,确有李隆基的秘旨,此时拿出来证明了太上皇曾经定过薛白的大罪,便显得他十分的忠诚,苦心孤诣。
很快,众人都领悟了贺兰进明的想法,唯有淮南将领王仲昇有些疑虑,问道:“明公,可如今史思明发兵南下,若不助张巡守城,万一汴州让叛军攻破了。”
贺兰进明道,“史思明早不南下,晚不南下,偏偏在此时节南下,必是与薛逆勾结。太上皇早有察觉,你还不明白吗?”
“末将明白了!”
王仲昇遂拱手应喏,不敢再多说。
站在王仲昇背后的还有一员将领,名叫刘展,也跟着王仲昇低下了头,可他看着这一幕,眼神中却浮起一丝讥笑,似看穿了这些人的小心思。
众人又议论了几句,有幕僚提醒贺兰进明,为避免被朝廷责怪,或者说是避免被薛逆除掉,当联络河南节度使、嗣吴王李祗,达成共识。
贺兰进明早与李祗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当即又修书一封,言辞切切,说了自己的苦衷与忧虑,请李祗与自己一起防备薛逆。
……
南霁云在宁陵城中等了两日,特意到运河码头上看过,发现宁陵守军根本就没有把仓库中的粮草装船。
他便意识到自己被贺兰进明骗了。
盛怒之下,南霁云便有心再去质问贺兰进明,才握住刀柄,他就看到了自己断掉的那根手指。
上次他在贺兰进明的宴上别无它法,只好断指才能离开。这次又能怎么办呢?他是个船夫出身,其实想不出太多想法。
于是,他竟还是去求见了贺兰进明。
与上次一样,府署中还在设宴,还是那样的笙歌曼舞。虽然是雪天,依旧有舞姬在歌舞,肤肌在轻纱下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