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将军又来了,且再稍待几日。”贺兰进明道“朝廷的行文我已收到,正在捉紧安排,不日粮草辎重与援兵就将抵达汴州。”
“贺兰太守当末将是三岁小孩。”南霁云皱眉道,“运河上一艘粮船也无,这便是你所言的不日送抵吗?!”
“放肆,本官行事自有分寸,军务岂是你能窥探的?!”
南霁云举起公文,质问道:“叛军渡河在即,贺兰太守抗旨不遵,是勾结史思明,要造反吗?!”
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公文上的字,一字一句地念道:“敢贻误军机者,以谋逆罪论处。”
贺兰进明目光落在他拿公文的那只手上,看到了他缺的那个中指,后悔上一次被他震住,放走了他,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
“来人,南霁云窥探机要,拿下!”
“谁敢动我?!”
若说这次来与上一次有何不同?南霁云认为是名义不同了,他是奉朝廷文书而来,背后站的是汴州刺史,是雍王,是大义。
上次贺兰进明拒绝他的求援,是便宜行事,这次则是违命,是抗旨。
南霁云凛然不惧,转头看向那些要上前的士卒,朗声道:“你们从北海郡一路南下,就不顾念自己的父母妻儿吗?为何不想早日平定叛乱,荣归故里?!”
“这是朝廷的公文,扫平贼寇就在此一举,贺兰进明敢抗旨不遵,必问罪罢官,你们要跟着他一起受辱,还是随汴州张刺史一起取富贵?!”
抬出张巡的名头,诸士卒不由停下了脚步。
如今河淮一带,谁不知张巡抵挡住了叛军南下,又把安庆绪从洛阳逐出去?张巡从县令一跃为刺史,显然马上还要升迁,跟随张巡的士卒们也是人人都有赏赐,比他们跟着贺兰进明要好的多。
其中,还有一些北海郡兵曾随着薛白在平原与叛军鏖战过,知薛太守已成了雍王,早就后悔不已了。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不再去捉拿南霁云。
南霁云大步便向贺兰进明走去,面色冷峻威势慑人。
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他曾立下的誓言——
“今日留箭明志,待我破贼归来,必杀贺兰进明!”
感受到那股杀气,贺兰进明惊呆了,连忙喝令身边的亲卫去拦。
“拦住他!”
“噗。”
南霁云扑上去,抢过一把佩刀便斩杀了一人。血溅当场的同时,宴上的众人吓得纷纷尖叫,四下逃窜。
贺兰进明也不敢逗留,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不停下令。
“你们愣着做什么?拿下这凶徒!”
奔到院中,正好遇到王仲昇、刘展等人披甲而来,贺兰进明大喜,连连呼救。
南霁云提刀追在后面,怒叱道:“贺兰进明抗旨不遵,贻误军机,谁敢拦我拿人?!”
贺兰进明遂又从袖子中掏出他那份旧旨,喊道:“我没有抗旨不遵,我这才是……”
说话间忽然有人撞了他一下。
是刘展,他奔向贺兰进明,许是太着急了,竟是一下撞倒贺兰进明。
“噗。”
贺兰进明手中的旧旨还没展开,人已经向后跌倒。
南霁云顺势把手里的刀一送,捅进贺兰进明的后心,白刃进、红刃出。
杀了这所谓的河北招讨使,他根本没什么好怕的,他早就得了交代。
“贻误军情者,斩!”
南霁云一脚踢倒贺兰进明的尸体,丢开手中带血的刀,再次扬起公文,喝道:“谁还敢不遵朝廷号令?!”
***
驿马加急,将一封公文送到了长安,递到了中书门下省。
“贺兰进明死了?”
颜真卿看过,将文书递给了对面的薛白,道:“你安排的?”
若是别人发问,薛白肯定会否认此事,说这事是桩意外,朝廷都没能提前安排新的官员接替贺兰进明。
可事实上,他确实早就知道南霁云与贺兰进明有仇怨,打算让张巡暂时统筹汴、宋之地,兵马钱粮不受掣肘,以应对史思明的进攻。
斟酌着如何回答,薛白缓缓应道:“我可以容得下贺兰进明,但不容许有任何人敢耽误平叛。洛阳不能再丢了,这次,我们要把叛乱的影响压到最小,那就得有强权。不听调遣的刺头得除掉,且是以最快的速度除掉。”
第517章 定计
有时候,薛白面对郭子仪、李光弼、颜真卿、颜杲卿、张巡等人,会想到元载说的那些提醒他趁战乱掌握更多私权的话。
这些人之所以暂时愿意听从于薛白,是因为相信他是李倩,也因为现在混乱的局势让大唐内部不适合内斗。可事实上他们忠的是大唐,那必然会带来一些掣肘。
“张巡给我回信了。”
薛白把张巡的信放在桌案上,道:“他认为李祗老成持重,是值得托付的宗室大臣,劝我不可临阵换掉他。”
颜真卿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哪怕请太上皇降旨撤换李祗,旁人也会认为是你私心作祟,借机排除异己。史思明已兵抵黄河,眼下断不可如此行事。”
“我也撤换不了他。”
薛白自知还没这个权力。
他如今是雍王,天下兵马大元帅。大元帅听起来很厉害,一直以来担任此职的只有皇子皇孙,而且都是挂职,实际统兵的是副元帅,还是趁着安史之乱,他才通过个人的手段借此名义掌握了一部分兵权。
至于对政务的处置、官员的任命,薛白很多时候是通过他的党羽来实现的。比如颜真卿是宰相,元载此前管着户部,杜有邻则是他放在吏部的摆设。
那么,要实现对地方官员如臂使指,以薛白目前的势力还做不到。所以他故意让南霁云以一种看似意外的方式除掉贺兰进明。
这种事可一不可再,既然杀了贺兰进明,对李祗就该多加笼络了。
打一个、拉一个,才是排除异己的正确节奏。
“那就下诏安抚李祗,让他竭诚抗敌,毋使叛军过黄河一步。”
“好。”
颜真卿于是提起笔,用他那雄秀端正的字迹写了一封奏折,准备呈给李琮。
他们商议好政事、递上奏折、天子批允、转达有司,这已经是他们非常习以为常的流程了。便是清正忠诚如颜真卿,也渐渐适应了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薛白看着那一列列漂亮的颜楷,心想,倘若有一天李琮否决了颜真卿的奏章,颜真卿能否坦然接受失去这权力?
他知道,必然会有那一天,李琮终会忍不住夺权。
可眼下薛白最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打败史思明,真正做到“功高盖主”。
***
两天后,薛白终于收到了来自淮南的信,且是一位故人寄来的,让他有种“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感受。
展信,入目便是一首小诗。
“苏武天山上,田横海岛边。”
“万重关塞断,何日是归年?”
薛白一看这诗就忍不住笑了笑。这诗的意境虽然苍凉、悲伤,可却是李白写的。
李白既问了他何日是归年,他便敢答,他希望是明年。
明年是应顺二载,也是天宝十四载,他希望安史之乱能彻底平息,让李白再回长安,白日放歌、青春作伴。
想到这里,薛白还想到了杜甫。可事情太多,他收回心神,专注看李白信上的内容。
李白已追随广陵太守李峘押送了七万石粮食到了睢阳。
原来,他们早已抵达亳州,可贺兰进明派人想要接手他们带来的粮草,并以北面混乱危难为由,不让他们的人手过境。李峘不肯,停下打探消息,正遇到了南霁云怒杀贺兰进明一事,于是进入宁陵,暂时平息了事态。
薛白本意是让张巡暂辖汴、宋二州,倒没预料到来了個李峘,李峘也是宗室,而且也是吴王李恪之后,是嗣吴王李祗的侄子,信安郡王李祎的长子,总之,叔侄二人一起凑到了黄河前线。
好在,李峘颇赏识南霁云,没有为难他。
李白则在信上盛赞了南霁云“十步杀一人”的侠士之风,利用自己与薛白的关系为之求情。
薛白都能想象到,李白拍着南霁云的肩,朗笑道:“哈哈哈,无妨,我与三郎是旧识至交,为你修书一封。”
浑然不知南霁云是得了谁的吩咐杀贺兰进明的。
末了,李白还在信上提到这一年来他在扬州的遭遇,主要说的是家眷。他妻子宗氏与颜嫣等人一起被安置在扬州东关一处十分安全之地,都盼着若此番平定史思明、结束了叛乱,便能回长安。
薛白再看向信封,看到了颜嫣、青岚的家书。她们平时虽也有来信,可只要能逮着机会,还是要让人带信给他。
那分别漂亮、笨拙的两种字迹入眼,薛白难免也有些急切起来,盼着尽快收拾了残局,把妻子接回长安。
眼下却还不行,史思明随时可能渡过黄河。
***
这次回了长安,薛白多了个习惯。
他把元帅府旁边的一座宅院改成了道观,每天只要有时间,必会去那道观里,少则待半个时辰,多则好几个时辰,甚至在道观中过夜。
旁人都说,雍王是把李林甫的女儿腾空子安置在了这道观里,偷偷地厮会。
可实际上,李腾空回来长安后依旧与李季兰住在玉真观。薛白每天见的,是另一个道士。
“给你看看。”
一张地图被展开,薛白略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拿兵棋压住地图的一角,道:“看你能否猜出我的战略意图。”
“我已无意俗尘之事,何不放我归还山林?”
“猜猜吧。”薛白道,“我反正不可能放你,闲着也是闲着。”
李泌道:“我近来在想,你说的那个宋朝的故事,并非是借喻了晋。”
“哦?”
“那是你对大唐亡国之后下一朝的思量?”
薛白问道:“为何会这么猜?”
“契丹。”李泌道,“你说的不是匈奴、鲜卑,而是契丹,今契丹尚弱,有建国为辽的可能?女真又是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