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猪娃子不成啊,那是肉!是荤腥,是有些人家三四个月才狠下心割一点,打打牙祭的肉阿。
所以等姜青禾到的时候,她压根挤都挤不进去,只能听见闹哄哄的说话声。转头瞧去能看见那一张张麦子颜色的脸上,高扬的眉毛,咧开的嘴。
她听见有夫妻私底下交谈,“买头猪娃吧,养肥了也有好些肉。年年羊不舍得杀,一头到头荤腥也没叫娃和爹娘沾几口,买头养着,今年也吃上几口肉。”
“买吧,要不是前头编绳赚了点,俺这会儿指定还狠不心买呢,”妇人松口道。
另一个妇人听着了,忙转过身来说:“可不是,要是没编绳那些钱,俺这些年都指望不上养头猪娃。”
姜青禾听了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也不觉得猪味难闻了。她想,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哪怕不多,却叫人对生活充满了盼头。
哪怕钱只够匀出一点买一头猪崽,可这一头猪崽,却承载了大伙满心满眼的期盼。
一时闹到日头都渐渐高起,土长才踩在几张拼凑起来的长凳上,她站上去后觉得,是得有个站台,这玩意咋还带晃得哩。
她喊:“瞅见猪娃了没?”
“瞅见了!!”底下众人恨不得使出百倍的气力来喊,震耳欲聋,回音都久久不能停息。
“前头说俺买了百头猪娃来,没说错,”土长缓了口气,又加重音量为自己洗清,“俺没疯!也没有撞邪!少一天天给俺在那胡咧咧。”
“俺为啥要花钱买这老些猪娃子嘞,”土长叹口气,她这回是将自己老底也给搭进去了。
望着底下一张张脸庞,她不后悔,有些话她想说很久了。
大伙也明白,克制着不开口,妇人拉住小娃,叫他们莫要说话。
一时间除了风吹过大槐树时的沙沙声,没人开口。
土长也没有扯着大嗓门,“俺爹走了有十来年了,俺也当土长有十三四年了。这么些年,俺想着叫湾里人日子好过点。”
“俺年年净琢磨这事去了,想当年稻子刚传到这没几年,俺就厚着脸去镇上衙门讨要。稻子不出的头两年,俺真是日日夜夜没睡好,可它之后就很快往上蹿,越长越出挑。”
“种了稻子,俺又想着山洼子里没活计,去镇上扯皮,分了官田采红花的活计、撕筋、种树苗子、搓麻,可也赚不了几个钱,苦了大家。”
土长面色平静,说话也没有那么多起伏,可她内心像江水层层叠叠翻涌。那么多年走过来,她一直想湾里好,可湾里也始终没有起色。
这些年照旧花衣裳舍不得买一件,肉舍不得割一斤,明明养了羊,直到快养趴下了,才含着泪杀了羊。甚至有的人家天天顿顿吃黑馍,一天酱菜腌菜,农忙还这样过活。
“俺爹还在时,一直嘱咐俺,叫俺上心,叫俺务必要让大伙能穿得暖,能有肉吃,”土长又长叹口气,努力了十来年,今年才摸到点边。
“娃,你甭说那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拄着拐颤巍巍开口,“这些年的六月六,哪年你不是自己拉了两头羊宰了,又贴面贴料的,不就是想叫大伙吃点肉,有点油星能补补。”
“俺们都晓得,虽说老了年纪大喽,老糊涂了,可俺心里都装着哩。”
老婆婆说:“俺家指定要养,养倒了那是自家的事,都怨不得旁人。”
底下纷纷附和,那些有旁的想法的,也不好再开口。
“那指定不会叫三婆你养倒的,”土长抹了把脸,她说:“俺是想叫大伙今年都能过个好年,能吃上肉,才买了这批猪娃子。”
“一头猪娃子一百钱,俺晓得,这笔钱不是每家都能出得起,剩下出不起的人家,先挑了猪娃,这笔钱记账上,从湾里今年做的活计工钱里扣。”
“不要说,养不活,不晓得咋养,还不起,”土长加重了声音,“俺今天就搞个强买强卖了,每家都必须给俺领一头回去。”
“不然剩下那么多头,叫俺一个人给吃了不成,俺肚里有掏食虫也吃不完那老些。”
这话一说,又叫大伙都笑了。很多人家本来就想领一头,另外顾虑很多的人家,一听索性也破罐子破摔,养吧,养一头,年底也有个盼头。
“土长,啥时候分猪娃子阿?”
“俺们咋挑,咋养,咋伺候都不晓得,按伺候羊的成不?”
问题层出不穷,土长早就说得口干舌燥,她摆摆手,“别急,俺这还有两件事也想今儿个给说了。”
“以后,”她指指大槐树后头,“这片给铲了,新起座屋子,能来帮忙的都来,以后俺们说点啥事,就坐在这里头说。想要找俺办点啥,到时候都会在这说。”
大槐树的后头这一片除了一排树外,再出去就是一片空地,连着戈壁滩,到时候给砌了墙,戈壁也不怕。
没等大伙讨论,她立马说出第二个消息,当即像过年点的地老鼠扔在了大伙脚边,让他们克制不住骚动起来。
“俺们湾里社学,小娃没法子学进去,俺跟周先生也通过气,社学改了做把式学堂。”
“啥意思,以后叫湾里做爹娘爷奶叔婆的,都去里头听湾里把式、师傅咋教咋说的。要是你们大伙觉得自个儿谁衣裳浆得特别好,土盐弄得好,酱菜做的好吃,地咋种更好,都能上来当半个先生给大伙说一说。”
“啥?”
“阿?”
“天爷嘞,俺做黄豆酱做得好,俺也能去当个先生,”有个胖婆娘不敢置信,半个先生那也不敢想阿。
先生这个词,跟他们这种地里刨食的压根扯不到一块去。
“哎,俺不成的,俺进了那社学就腿肚子都开始抖了。”
“俺更不成,俺心里打怵,进了那地心里荒得很啊。”
土长她摊手,“不去也成,明天猪屠家在学堂里教咋伺候猪的,你们找旁人教吧。”
“猪娃子今天给不了,记个账收钱,今天别下地了,回去弄个猪圈,”土长拍板,她说的这几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有想要呛声的,都被家里爹娘一巴掌给拍了回去。
虽然新建个办事屋子,和社学改成把式学堂,像是地里突然挖出成堆的粮食一样叫人惊讶。
可都没有有头猪娃子来的喜悦大,一时也顾不上其他,做个猪圈才要紧。
男的上山砍柴,割荆条、砍柳条子,家里的妇人则忙着移出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块出块空地,等着编一个猪圈。
家里小娃都明白养猪的含义,止不住兴奋地问,“过年吃肉不?”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们才一窝蜂跑出去宣扬这个好消息。
所有娃里,二妞子最高兴,她拉着蔓蔓转圈,她咧着嘴大笑说:“俺家有两头猪娃子了,俺要天天给它们打草,喂得又肥又壮。”
蔓蔓她是个很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做事的,简而言之,她是个跟屁虫。当即她也说:“我也给你家猪娃子打草,打多多的草,把它们喂得壮壮的。”
二妞子挠挠脸,“你家也有猪娃子呀,你打你的,俺打俺的嘛。”
蔓蔓她只知道这件事,可她还没见着猪崽阿,她摇摇头,“没有猪娃子呀。”
“有的有的,你回去瞅去嘛,俺要给俺娘做猪圈去了,”二妞子撒腿就跑。
蔓蔓回了家就喊,“爹,娘——”
姜青禾在后院远远地应了她一声,蔓蔓听着噔噔蹬跑过去,下了台阶,跑到靠墙那木棚子底下。
之前造屋的时候,这里就砌了半人高的砖墙,做了间隔来养牲畜。
马骡子单独一个圈,徐祯养它养得最精心,吃得也最好。没有胡萝卜的日子里,他就去薅苜蓿和野燕麦,再时不时给它吃一顿黄豆和玉米粉。
尤其像前些日子犁地,累得狠了,徐祯还背着蔓蔓偷摸给马骡子喂了糖块,喝了碗糖水。
毕竟这个家里没有哪只能比马骡子更劳苦功高的。
三只兔子照旧养在笼子里,蔓蔓老爱给它们喂草,养得它们膘肥体壮。一只只趴在笼子里懒得动弹,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
小羊已经是只比蔓蔓还高的大羊了,姜青禾为了以后养更多的羊做准备,在它身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最多。
冬吃干草,挖了盐碱土让它舔舐,害怕不够量,隔个十来天还得喂一趟盐水,过了春,鲜牧草一茬茬冒出头,得牵着羊去吃鲜草。
也算运气好,安稳度过了寒冬,没生啥病,养到如今,再晚些就可以剪春毛了。
至于最早来这,当初作为给蔓蔓养着玩的麻鸭,它照旧住在它第一次住的笼子里。实在是太爱啄人了,她准备晚点去买只母鸭来了。
不过今天只要紧的是,收拾出隔壁空着的圈棚来给猪娃子住,捡干净石块粒子,再撒层干土,初步收拾完。
夜里蔓蔓问,“我们家养几头猪娃子?二妞子姐姐家有两只!”
她声音加重,显得很震惊。
姜青禾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打了个哈欠,“你想养几只呢?”
“我们也养两只好不好?”
“好,”徐祯答应她,还说:“明天你去挑猪娃子。”
蔓蔓好高兴,她说:“那我要挑最好的。”
她不懂啥是最好的,她挑的就是最好的。
这个夜晚,湾里许多人家都有了无限的畅想。
全都来自一头还没长成的小猪崽。
连夜里哄娃睡觉的女人也会说:“乖乖睡,过年给你吃烩猪肉丸子,炸了油饼再夹块肉,来碗骨头汤溜溜缝。”
小娃更睡不着了,一下一下咽着口水,闭着眼在黑夜里想,咋还没到过年啊。
她爹娘却想,咋还没到明天啊。
第72章 发猪喽
第二天起早, 姜青禾先下地,去棉田瞅一圈,顺便绕道去了红薯地,掀开盖在上头的苫草帘子, 苗冒出来不少。
此时日头刺眼, 吹来的风也是热烫的, 姜青禾解下草帽扇风,从麦田回去想看看后院的油菜和甜菜时,宋大花来找她。
宋大花背上一个大篓子,左手挎着筐,右手吊着篮, 眼底青黑,却喜气洋洋的, “还下啥地阿, 跟俺去打猪草。”
姜青禾瞅她这架势, 不像是要打猪草的, 跟去田里抢宝贝似的。她忙往院子里走, “你等会儿,我去拿篮子。”
“小徐阿, ”姜青禾进屋随口喊道, “我打猪草去了, 晚点你领着蔓蔓去四婆家。刚路上碰着虎妮, 她家要盖个木头圈子, 你去给搭把手。”
徐祯在木工房锯木头,他应了声, “你去吧,等我手里这个桶箍好后就去。”
“别忘了叫蔓蔓喝苦丁茶, 早上跟我说嘴巴疼,我瞧了,破了一个洞,”姜青禾扒在门边上最后交代句,肩挑手拿两个篓子出门了。
见她出来,宋大花挎了下篓子走过来,“去苞谷地里,那长了不少野燕麦,猪就爱吃那玩意。”
“你早前养过猪娃子没?瞅你那样就没养过,”宋大花边说话边往路旁瞅,“俺以前可伺候过,猪可挑嘴了。那草有怪味它不吃,要吃嫩草,爱吃那苜蓿、红薯藤、灰灰菜、野豌豆…”
姜青禾越听越觉得,那草不止猪爱吃,人也爱吃阿,清炒红薯藤,掐梗放蒜,炒出来脆生生的,比芹菜要爽口。
她想着这事径直往前走,宋大花腾出手拉住她,“挖点苦菜,旁人俺都不跟她说,这猪也会上火,一上火就啥也不吃,急死个人。其实挖点苦菜,剁碎煮了给它吃几顿就好了。趁现在苦菜还生着,多挖些。”
姜青禾默默记着,拿出小锄头跟着挖苦菜。谁叫她真的没养过猪,在此之前也不晓得猪草到底是啥草,谁叫现代人家养猪都是喂谷糠和煮好的猪食。
所以她就跟在宋大花屁股后头,说进苞谷地拔野燕麦就进,说去后山那坡地刨灯芯草就去,其他啥杂七杂八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也薅了一大篓。
晌午饭也没回去吃,宋大花带了个锅盔,掰了一大半给她,难得她居然往里搁了糖。姜青禾真不敢相信,“咋,昨天捡到钱了?多少?”
“滚犊子,吃点糖咋了,俺辛辛苦苦编绳赚了老些,这会儿又有两头猪,俺还不能打个牙祭,”宋大花往上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