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真是一个厉害人儿
一室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洛千淮身上。她淡淡地笑着开口:
“记得最后见阿翁的时候,还是在九岁那会儿,距今已历五个寒暑。”
她面上的笑意蕴着淡淡的苦涩,人也走到了那老仆的身前,漆黑的瞳仁静静地与他对视着:“今天忽然派来了一张生面孔,空口白牙地自称是阿翁的人,不知可有什么凭证?我总不能只凭着你的三言两语,便就这么随便跟你离开吧?”
那老仆的脾气却是甚好,听她这般说话,非但没有半分恼意,焦黄粗糙的面皮上还挤出了几丝笑容。
“大娘子放心,仆当真是奉家君之命来接您的,方才已将证物交给文老太公验过了,大娘子如果不信,再验一回便是了。”
洛千淮回头,果然见到文周与文母双双点头。林氏起身,自文母手中接过一块微微发黄的绢帕,其上绣着一朵精美的四叶兰花:“这是你阿母的手艺。她的女红是我嫁过来之后亲手教的,所以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仅凭一块帕子,就能断定身份了?洛千淮心里不以为然,但见到外祖一家已然信了,只好将这份疑心先放在一边儿。
“这位阿叔。”她面色稍霁:“小女仍有疑惑,烦请您为我解答:阿翁既然健在,为何前些年竟然全无半点音讯,对家中子女不管不顾?且文府是小女母家,亦是阿翁的岳家。现在既然想起为小女安排婚事,为何不亲自走上一趟,反而只派了阿叔你只身前来呢?”
洛千淮这两问,语气虽然轻柔,但谁都能听出其中暗藏的锋芒。
那老仆还真没想到,景令丞口中所说的温柔可爱的小娘子,说起话来竟然这般不留情面,先是质疑自己的身份,接着便是暗指乃父对子女不仁,对岳父母无礼。
这样一个厉害人儿,当真能听从主母的安排,老老实实地进了崔家的门儿?
老仆晃了晃头,忽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那崔家家主可是执金吾崔孝贲崔大人,他家的小郎君虽是当年堕马伤了腿落下残疾,但也照样有的是好女排队等着相看,若非是他非绝色不看,此等好事儿恐怕还轮不到自家这位大娘子呢。
他正要替景渊分辩几句,那边儿文母却是与文周对视一眼,先行开了口:
“茵茵。”她劝道:“你阿翁这么多年没露面,想来必是有他的难处,你回去跟他好好说说,把以前的心结给打开吧。”
文周也叹了口气:“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素来是个好孩子,必然能想通其中的道理。至于我们……其实也无碍的。当年你阿母之死,两家人都伤了心,也怪我冲口说了些气话,现在想想,倒也不全怪你阿翁……”
文周说到这里,想起自己早逝的女儿,到底忍不住鼻子发酸,而文母的眼圈儿也已经红了。
洛千淮明白,外祖父母说这番话,是不希望自己因为过去的事,跟父亲闹得不愉快。她在这个时代,本就顶着丧妇长女的名头,若再盖上不孝的新章,怕是会毁了来之不易的姻缘。
只是他们并不明白,她既不在意所谓的名声,也不在意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姻缘,只是不忍让外祖一家再为自己担心罢了。
她抬眼看了看老仆,后者立即规规矩矩地垂了头:“大娘子当真是误会家君了。家君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未曾露面,其实也是身不由己……这些事,待您跟仆回去一问便知。但仆知道,家君心中是记挂着大娘子的,否则也不会特特地为您订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
亲事什么的不重要,洛千淮还真的就想赶紧跟他回去,好好问问便宜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没有再多问,转头跟文家人道别,然后跟星璇一起上了马车。
车子刚起步,文嘉就自后面大呼小叫地跟了上来。星璇打起车窗上的帘子,就露出了他的脸:
“大父让我跟你一起回去拜见姑丈。”他说道。
洛千淮明白,这是外祖父不放心自己,所以让表哥一路护送自己回去,顺便探一探阿翁的新住所。
她心底生出一股子暖意来:“多谢表兄了。”
“客气什么!”文嘉还是第一次听她这般郑重地向自己道谢,当下便化身为护妹狂人,拍着胸脯保证道:“茵茵你放心,若是在姑丈那儿待得不开心,便仍回家里来,我们文家的大门儿,永远对你敞开!”
“嗯。”洛千淮微笑着放下了帘子,就对上了星璇欲言又止的面孔。
她能猜出来她想要说什么,赶紧先说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你先别多问。一切都等见了阿翁的面儿再说!”
马车驶入了西京东北部的翊善坊。洛千淮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外面跟车行走的文嘉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房舍。
将到午时,其他各坊之内早就炊烟四起热闹非凡,这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街道上等闲见不着人,偶有寥寥几个坐在院门口儿晒太阳老者,也都是没有胡须跟喉结的。
文嘉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他走到老仆身边咳了两声,对方回了他一个苦笑,并没有说什么。
他是知道翊善坊的,这儿都是宦官宫人在外面的住所,离未央宫极近,方便回去侍奉主子。所以这便是姑丈的难言之隐?
马车停在一处不大的院落之前,门脸儿跟文家在怀仁坊的宅子差不多大,但在这翊善坊里,却已算是大宅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使出来开了门,目光在洛千淮的脸上衣饰上打了个转儿,显见是有些诧异的。
“于叟,这位便是……?”
“就是大娘子。”老仆于叟说着,又介绍一旁的文嘉:“这位是文家的表公子。”
“芦儿见过大娘子,见过表公子。”小女使芦儿行了礼,便将人向里面引:“夫人方才还跟小娘子念叨呢,说大娘子怎么还不过来,很担心路上遇到了什么事耽搁了呢!”
夫人?小娘子?洛千淮的眉毛微微上挑,转头看了看文嘉。他这会儿眉毛都快拧成川字了,一双手也紧紧地握成了拳,显然也已经听懂了那芦儿的话中之意。
洛千淮对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迈步向院里行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给人做妾也是高攀了
这就是个一进的宅子,不大的院里铺着青石板,种着一棵枣树,树下还放着一口大水缸。
正屋是五架三间的结构,左侧有灶台跟柴房,右侧是两间厢房,虽然算不上有多气派,但起码收拾得干净整洁。
芦儿脚快,先行上了台阶,又打起正屋门前的帘子,对里面说道:“夫人,小娘子,大娘子跟文家表公子一起回来了!”
里面就传出一道极爽利的声音:“还不赶紧把人请进来?”
洛千淮先一步进了屋,就见上首的案几前坐着两个人:一位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生得平头正脸,极普通的模样,正叉着一块奈果,送到了身边七八岁的小女孩口中。
女孩的模样随了母亲,不大的眼睛眨啊眨,一瞬不瞬地盯向逆光而来的洛千淮,一时竟都忘了咀嚼,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吐出了那块奈果,问妇人道:“阿母,这就是我阿姐吗?长得像仙子一样好看!”
“是啊。”采薇拉起她,走到了洛千淮身前,目中同样闪过一丝惊艳之色。
“好孩子。”她拉住了洛千淮的手,目光似不经意地在她身上的貂皮斗篷、云锦深衣以及腕上的金玉镯子上打了个转儿,心中疑窦丛生,却又被强行压了下去,笑吟吟地道:
“先前我几次三番跟夫君说,要把你们姐弟三个接过来一起照看,可他总是有诸多顾虑,一直拖到了现在。直到今日见了面儿,才算是再没了遗憾!”
“真想不到,大娘子竟生得这般齐整模样,便是比宫中的娘子们也不差什么了,活该不能养在小宅小户里——这不,好姻缘就送上门儿了?”
她这头儿自己一人讲得火热,洛千淮却并不想听。她稍微用了点气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里是我阿翁的宅子?还未请教夫人如何称呼?”她明知故问道。
采薇的笑容一僵:“这话本当由你阿翁来说,但他得到戌时方能下值归家。我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也不必拐弯抹角。我是五年前嫁给你阿翁的,芩芩是我跟先夫的孩子。你只管跟着芩芩,也喊我一声阿母便是了。”
“我没有随便认阿母的习惯。”洛千淮听说芩芩不是她的亲妹妹,心下稍安,口中则淡淡地道:“之前来得仓促,很多事情都未来得及详问,不如夫人跟我说一说,我阿翁这一向以来,到底是在何处上值?”
这种事左右是瞒不过的。采薇让洛千淮与文嘉坐下饮茶,将当年景渊获罪受刑入了掖庭的事情,简要说了一回。
她到底顾念着洛千淮未嫁女的身份,没有特别说明腐刑到底是何种刑罚,但洛千淮又怎么可能听不懂。
来之前对便宜老爹的满腹怨气,至此已经消了些许。采薇是宫人出身,极擅察言观色,见她心气平和了不少,便开始针对她的衣饰头面,进行旁敲侧击。
她当年也曾经侍候过宫里得宠的妃嫔,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自然是个识货之人,一眼就看出夫君这位前妻所生的长女,通身的行头加起来不下百金,可不是一个开药铺的阿舅能供养得起的。
“你阿翁派人去了寿泉里,才知道你去投奔了外家。”采薇说道:“也就是到了那时候,他才知道之前你们受了不少磋磨,为此心里极不痛快,等晚上见着了你也别再多提那些事儿,以免把你阿翁气出个好歹来。”
洛千淮心下自有计较,并不想费心跟她多说,只是沉默不语,却被采薇误以为是顺从默许,心下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听闻表公子家传的药铺,在长陵邑声望极高?”她转向文嘉问道。
“这个我可不太清楚。”文嘉对采薇这个顶了姑母身份的人,更加不待见。
他不肯多说,采薇却似明白了什么。
“长陵邑虽比不得西京,但达官贵人也并不算少。令尊能将药铺做到如此地步,显见是医术过人。”
她似乎对之前五年文溥的遭遇一无所知,也从侧面说明了便宜老爹对这个岳家,并没有多少关心。
文嘉跟洛千淮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心底发凉。
景渊晚上回来的时候,文嘉已经走了。他将洛千淮唤入书房,父女二人之间单独对话。
洛千淮来之前有很多事情想要问,现在却觉得再没有问出口的必要。
倒是景渊细细地询问了很多他们姐弟三人的事,在得知洛萧跟洛昭各自拜得名师,分别习文习武之后,心情变得相当不错,连夸洛千淮有长姊之风。
“为父早就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欣慰地说着,顺便为自己多年不闻不问,找着了个合理的借口。
“男儿志在四方,为父一直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茵茵你。”他叹了口气道:
“你阿母应该跟你说过了吧,给你寻了门好亲事?这事儿说起来还真得谢谢她……”
洛千淮冷冷地打断了他:“阿翁,儿只有一位阿母。”
景渊本有些不快,但看到女儿那双与亡妻极为相似的墨黑杏眼,心里就莫名软了下去。
“本来就不是真夫妻,你既不愿,那就唤她薇娘子便是了。”
洛千淮自然应是,然后就听自家阿翁讲起了那桩大好姻缘。
男方门头当真高大,乃是执金吾崔孝贲的第九子,人称崔九郎。
洛千淮记得崔孝贲这个人,那日在承明殿前厉声呼喝,现在想想都还觉得惊险无比,哪里想得到就有人把红线牵到他家里去了。
她听着景渊夸着崔九郎的各种好处,从面如冠玉温文儒雅,一直到博览群书虚怀若谷,足足用了一刻多钟的时间,没有一句话是重样的。
“阿翁。”洛千淮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岂不知齐大非偶?您这掖庭丞领着四百石俸禄,执金吾却位比九卿,乃是中二千石官员,怎么会愿意跟咱们家结亲呢?”
景渊明显愣了一下,继而醒悟过来,原来采薇并没有把这门亲事的内情,跟女儿说清楚,不过现在再说也不迟。
“正经结亲的话,咱们肯定是高攀不上。但你阿母专门找了人前去说项,崔夫人已经同意明日相看,只要九郎君自己点头,就纳你进门。”
什么?还得等人家相看过后,才能得到做妾的机会?洛千淮只觉得脑中嗡嗡地,很想穿回去请神外科的师兄过来,直接钻开便宜老爹的硬脑膜,看看里面包的都是些什么牛黄狗宝。
景渊只当女儿是担心相看失败,还特意温声地安慰道:
“茵茵你放心,就你这相貌,崔九郎肯定一见倾心,到时候进了崔家的门,后半生可就有了依托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阿姊才值得一百张蜜饼
三观严重不合,洛千淮懒得多费唇舌。
“阿翁的户籍上已然姓景,儿却还是姓洛。”她另辟蹊径:“明面上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硬说是父女也有些牵强吧?”
景渊对此倒是早有准备:“茵茵勿忧,为父已经都想好了,对外只称你是我少时在外的遗珠,一直寄养在洛家,后来好生查访才寻到的,合该重新落籍。为父虽然官职不高,但这点子小事还是能做得到,以后你也随为父姓景,大名还是千淮不变。”
所以她一个好好的嫡女,就要变成外室女了?洛千淮暗自撇了撇嘴:“那么萧儿跟昭儿呢?阿翁也要给他们改姓吗?”
“当然不可!”景渊不自觉地将声音提高了一线,待回过神来,就对上了洛千淮了然的目光。
明明女儿的身材娇小得很,面上也没有任何责怪的颜色,但被她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盯着,他的额角就不期然地渗出了点点汗珠,就仿佛自己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能言说的私心,全都被人看得清楚透彻。
“茵茵啊。”景渊叹了口气,颓然坐了下去:“有些事,阿翁本来就想着独自承担,并不想瞒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