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少年郎,断不可能在这初春时光卧于床上,现出这副行同枯槁的模样。
洛千淮已经忘了自己今儿来的目的,一心只将对方当成了普通的患者,快步走到榻前,右手习惯性地抓向崔九郎的腕脉。
崔舸自她进屋,就一直默默地打量着她。
第一反应是惊艳。想不到景渊一个阉宦,早年竟然能生出这么一个女儿,当真是仙姿玉貌,国色天香。
长相也就罢了,仪态举止也是落落大方,并不像是在乡下养大的人儿。
崔府的富贵之处,这位景大娘子应是初次识见,便是门前那串珠帘,取用的都是同样大小的浑圆南珠,随便哪一颗拿出去,都能换上数千枚五株钱,更不要说这内室的各种精巧摆件了,仅那一颗镂雕象牙三重鬼工球,便已经价值千金。
可这位刚从乡下接来的景大娘子,却是没有半分动容,只迈着端正的步子奔到他面前来,唔,还试图对他动手动脚。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只怕并不像摆在表面上那般简单。阿母虽是爱子心切,但耳根子委实也太软了些,什么要求都敢应,什么人都敢往他身边送。
崔舸下意识地将身子一扭,躲开了洛千淮的手。洛千淮微微一愣,顿觉自己有些孟浪,悻悻地将手缩回了袖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崔适移开了视线,语气淡淡地,却是直截了当:“景大娘子的家事我已知晓,恕崔某无意插手。今日同意相看,只为安阿母之心,劳烦大娘子白跑一趟,却只能说声抱歉了。”
他的话音一落,等在帘外的女使便已经进了屋:“景大娘子,请回吧。”
这位崔小郎君,倒是个干净利落的性子,洛千淮对他印象不错。她也不提相看之事,目光始终落在锦被之上:“小女其实是个医者,崔郎君可是腿上有疾,能否让小女查看一下,说不定还能寻得救治之法。”
崔舸的眉心刚刚皱起,那女使便一把拉住了洛千淮。她习过武,手上力气极大,这般用力拉扯着她,一时竟是挣脱不开。
“崔郎君!”洛千淮被她拽出去五六步,想着这位小郎君见事也算明白,若是有疾不治实在可惜,所以还是想要再试一试:“且让小女帮你先看一看,若是治不好也就罢了,一旦还有的治呢?你可是信不过小女的医术?其实那寿和堂的邵郎中可以作证……”
崔舸没有给出半点反应,倒是先前守在屋外的两名侍卫也进来了,面无表情地将洛千淮推了出去。
“郎君最不喜的,就是听人提起他的腿伤。”那女使恨恨地瞪了洛千淮一眼,甩了手就入了屋去,将门在她面前重重地甩上。
洛千淮不以为忤,又转头好言好语地问那两个侍卫:“敢问崔小郎君的腿是怎么伤的?”
那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郎君三年前堕马断了双腿,家主遍寻名医接骨疗伤,但之后双腿始终没有知觉——这事西京城内早就传遍了。”
“没有知觉?”洛千淮喃喃自语:“可能是伤到了腰椎神经,也有可能是脊髓神经离断……”
她正在深思之间,就听另外一名侍卫冷笑道:“欲借着治伤的引子欲接近小郎君,景大娘子还是第一个,当真别出心裁——趁着郎君没发怒,赶紧走吧!”
洛千淮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心中虽然也有些气恼,但其实也算不上太多。她脑中还在想着崔九的伤,若只是腰椎神经受到压迫影响下肢知觉还能略强些,真要是因为脊髓神经离断造成的下半身瘫痪,在前世都没有治好的可能,没的说出来让人空欢喜一场。
更何况,这种治疗肯定是长期的,医患双方必须得高度信任,眼下这种情况,根本没有提的必要。
先前那婆子正眼巴巴地守在院门口,本来以为洛千淮这般好模样,多半能得到自家小郎君的看重,哪知道这么快就被人赶了出来。她也听见了女使与侍卫们说的话,自是不会误解崔舸的态度,对洛千淮就没了先前那般热络。
崔家九位郎君,只有崔大郎跟九郎是崔孝贲的正室所出,所以崔夫人对于幼子的疼惜之心也格外强烈些。她本想着,若是那景大娘子能让九郎稍微开怀,哪怕只有那么一丝一毫,她也自会接了其母的托请。
崔孝贲对她向来言听计从,在她看来一个四百石官员犯的小事算不得什么,于夫君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但景大娘子既入不了九郎的眼,那就什么都不必再提。更何况,这小娘子还是个不懂事的,竟然当面提及幼子的伤处。
崔夫人心下忍不住有些恚怒,洛千淮的待遇便直线下降。
第三百四十章 又遇上劫色的了
来时崔府派了马车,临去之时却只被送到了角门之外。
好在星璇已等在那里。洛千淮将见到崔小郎君之后的事一一说过,又将自己的判断讲出来,言下很是有些同情。
“大娘子就是太心善了!”星璇不满于崔家人对洛千淮的态度:“照我说,那崔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明明都已经残废了,就不要想着祸害良家女。若不是因为他,大娘子还在长陵邑待得好好的呢!”
“也不能这么说。”洛千淮微微一笑:“不是他也有别人。阿翁这次的麻烦,总得找人帮着解决,多半还是会落到我的头上。再说了,其实那件事儿里,我也……算不上无辜。”
最后一句,她压低了声音。未央宫中的事,星璇只是大概知道了个毛皮,所以并不明白她所指的到底是何事。
“既然这门亲事没戏了,那咱们还要回景家去吗?”星璇试探着问道。景家哪儿有霁安堂待的舒服,吃的差,住得挤,她根本就不想再回去了。
“怎么也得把今日的事情交代清楚。”洛千淮其实也不想回去:“阿翁的事,也得想法子妥善解决。在那之后,我会再回霁安堂,你若是心急,可以先回去等我。”
“那怎么成!”星璇立即摇头:“大娘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哪能将你独自留在虎狼窝里!”
“那倒也谈不上。”洛千淮想起便宜老爹,心里也只觉得淡淡的,跟其他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人的亲缘是不能强求的。这一世能有外祖一家真心待我,已经是极难得的了。”洛千淮真心实意地道。
“也是啊。”星璇自小便是孤儿,半个亲人都没有,倒是比她的感触还要更深些。
“属下方才失言了。”她低着头道:“那位到底是大娘子的阿翁,不该把他比作虎狼的。”
洛千淮就拍了拍她的手:“也不用想太多,面上过得去便是了,左右也不会相处多久。”
看着时间还早,洛千淮跟星璇去东市转了一会儿,还寻了间不错的酒楼吃了顿饭。这酒楼的名气虽然比不上矅星楼,但亦有拿手的绝活儿。
恰逢渭水冰融,开河鱼肥,洛千淮跟星璇高高兴兴地吃了一桌全鱼宴。她惦记着答应阿芩的事儿,特意问了伙计,得知西京最出名的蜜饼出自得胜斋,便又专程跑了一趟,不止买了蜜饼,还买了髓饼跟羊肉烧饼,打了包拎着,不急不徐地往家走。
洛千淮今儿的服色鲜亮,走在西京街市上也是十分的显眼,早就被有心人盯上了,只是顾忌着她身上那件斗篷很像是自宫中流出,且身边的星璇也同样衣饰不俗,一时拿不定主意下手罢了。
有的人心存顾忌,有的人却并不一样。西京这种地方,从来都是律法与权势并行,说不清哪一方占的优势更多一些。
洛千淮被几个家仆打扮的人拦住之时,才意识到自己是遇到了电视剧中常见的桥段了。
说起来,这还是她穿越以来第二次被人劫色,心中非但没有担忧,竟还生出些小小的期待。
可惜从旁边的马车里走下来的人,长得也太辣眼睛了一些。
长宽相等的身材,鞋拔子脸,蒜头鼻,招风耳,还有一对瞳距过远的眯缝眼儿。
前世今生,长得这般有特点的人都是极少见的,洛千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那人却没有半点儿自卑感,挺着滚圆的肚子,笑得五官都挤成了一团:“西京城里竟有这般美人儿?哈哈,本侯当真有福。”
他也不问洛千淮的来历,伸手就上来拉扯她的袖子:“今儿便是良辰吉日,美人这便跟本侯回去了吧?”
不用洛千淮出声,星璇便挡在了洛千淮身前,重重地向他的手背拍去。
先前站在车辕前的两名黑衣侍卫,就在这时倏忽而至,其中一人将那男子拉向后方,另一人直接抽出长剑,指向了星璇。
好身手!洛千淮简直想要为他俩鼓掌。
不过此时除了掌声,也当有别的声音。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行人都迅速散去,并没有谁前来围观,便知道说套话一事只能靠她自己:“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当街打劫良家女子!”
话虽是这般说,但她跟星璇都没有表现出半点惧色来。
实在是经的事多了,眼前这种小场面,都激不起洛千淮表演的欲望。
“小娘子倒是好胆色。”被护在后面的丑男笑着说道:“本侯在西京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着你这样的呢,进门之后倒是可以给个名份。”
“谁要你的名份!”星璇愤愤地道:“赶紧离开,不然我们去报西京令,治你个强抢民女之罪!”
“哈哈哈!”那男子似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极为开怀。好不容易他才把气喘匀溜了,却转头跟身后的家仆说道:“告诉他们,本侯是什么人!”
立时便有一个口齿伶俐的家仆站了出来,一脸崇敬地说道:“小娘子可听好了,我家侯爷可不是一般人,乃是随高祖皇帝打下天下的凌云阁十二功臣之一,定侯高淞的第八世孙。得高祖皇帝亲赐丹书铁券,允其子孙世袭罔替,所以你眼前的便是这一代的定侯高阳高侯爷!”
高淞是什么人,洛千淮确实不知道,但想来那位凌云阁功臣要是见着子孙是这个模样,怕是能气得把棺材板直接顶开。
“原来竟是位侯爷,小女失敬了。”洛千淮嘴上说得好听,面上神色却殊无敬意:“只是我大豫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侯爷呢?依小女之见,功臣血脉传世不易,侯爷还是该更加谨慎些才好。”
她的话根本没有人听得进去。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将美人儿给我带回去。”那定侯说着,上下打量了星璇几眼,见她生得飒爽俏丽,不由笑得更加猥琐:“把这个也给我好生的带回去,本侯最喜欢这种泼辣有味道的!”
星璇气得不行,转头看向洛千淮,却见她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心中便有了数,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听到一个相对稚嫩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声音相当耳熟,洛千淮跟星璇移目看时,就见到一辆马车停在了街道的另一侧,一队极为精悍的黑甲卫将高阳的人团团围了起来。
一名黑甲卫俯身跪地,任车中的男童踩着他的脊背走下马车。
“洛大娘子,又见面了。”王泰身着宝蓝色锦绣华服,笑盈盈地望着她。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吹皱一池春水
洛千淮也没想到,再见面时,王泰的变化竟然会这般大。
高阳认得王泰。盘点近几日西京城内的风云人物,榜首非王泰莫属。少帝为了弥补母族遭受的无妄之灾,对这个表兄极尽荣宠,加恩赏赐络绎不绝。
前儿又封了王泰为丰安侯,虽然也只是个关内侯,但同时赐下了豪宅显邑,还安排了上百南军扈从守卫,圣眷之隆远非其他人可比。
定侯高阳的名号确是响亮,平素仗着自己是凌云阁十二功臣中,唯一还保有爵位的功勋之后,便是做些欺男霸女之事,先帝也往往一笑置之,所以胆子也越来越大。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是个傻的,偏要与王泰这等炙手可热的新贵较劲儿。
“原来这位小娘子,竟然是丰安侯的旧识?”高阳笑得见牙不见眼:“本侯原也没有恶意,先前也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洛千淮没说什么,星璇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侯爷的误会就是要把我家娘子强抢回去,还当谁希罕您给的名份呢?”
“哎,这是怎么说话的?本侯也不过是一番好意,想请小娘子回去喝个茶……既然你们不愿意,那也就算了。”
他一边说一边转向王泰,陪笑道:“抱歉了丰安侯。本侯还有点事,这便先走一步,不打扰您跟这位小娘子叙旧,改日再专门设宴,贺侯爷高升……”
话音未落,也不待王泰有什么表示,高阳便脚底抹油,飞快地钻上了马车,带着一行从人迅速地消失了。
“谢过侯爷出手相助。”洛千淮郑重行礼道谢。
“举手之劳,洛大娘子不必客气。”王泰温声说道:“泰本来就想专程上门谢过大娘子的救命之恩。都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由泰作东,宴请大娘子如何?”
左右时间还早,洛千淮便应了下来。在她眼里,王泰还是个孩子,所以与他同车也并不觉得需要避嫌。
只是待到了地方她却有些后悔了。要是早知道王泰设宴之处是矅星楼,那她肯定就不能同意过来。
但想来墨公子也是个大忙人,平时未必会关注到楼内的每位客人吧?
西京城的新贵丰安侯大驾光临,贺清这个掌柜自然是亲自迎接。洛千淮只作素不相识,贺清也演得十分自如,只是转头就将此事汇报给了墨公子。
彼时墨公子正心不在焉地听着卫鹰的报告,闻讯就摆手止住了他:
“你再说一遍,洛大娘子今日去了哪里?”
贺清是个性格严谨的下属,为防他发散性的提问,在前来面见墨公子之前,早就将洛千淮今日的行踪打探了个清清楚楚,甚至连着她被景渊接来西京的目的,也一并问了个明明白白。
也正是因为知道洛大娘子在自家主上心中的地位,所以才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景渊有意将洛大娘子许给崔九为妾。但此事应是未成,所以洛大娘子离开崔府之后,又被高阳当街拦住意图不轨,幸得丰安侯王泰及时赶到,高阳才悻悻离去。”
“呯!”一声闷响,墨公子面前的整张案几,连同上面价值不菲的端砚笔墨,全都化为了细碎的粉屑,簌簌地洒到了地面上。
卫鹰方才连着给贺清打了无数个眼色,都没有被收到,这会儿也只好跟着贺清一起跪了下去。
墨公子却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话,向来清越的嗓音,便像是自内而外被火焚过了一般,呈现前所未有的暗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