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阿菟的身份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倒更像是……
武媚娘目光一闪。
更像是在为本已处在病中的李治再竖一个外敌,推动他做出什么决定!
她心中忽然有了几分明悟,好像知道阿菟为何要这么做了。
她挥手令传讯的官员退下,便瞧见李治已用依然没什么焦距的目光朝着她看了过来。
也不知道,这份恍惚到底是因为目眩病症,还是因为他在此刻已因那出意外到来的消息,做出一番思量。
她也只能小心地将李治重新搀扶坐回了位置上,以防他在脚步踉跄之间摔到了哪里。
她想了想,还是再补充了一句:“梁王如有不妥,也得等陛下身体好转之后再教育。”
“梁王……”李治冷哼了一声,“哪只是梁王。”
梁王李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李治心知肚明。
在方才的暴怒过后,李治只觉对方的算盘着实可笑。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更是让他看起来像个跳梁小丑!
但病症在前,李治又无法不顺着梁王有心谋逆这件事上继续往下想。
不错,梁王或许可笑,那其他人呢?
他父亲给他留下的兄弟,比如曹王李明、赵王李福,他祖父给他留下的叔父,比如韩王李元嘉,邓王李元裕,在永徽五年能随同他前往万年宫,便足以见得他们在宗室之中的地位。
这些人在他和长孙无忌对峙之时能站在他的这头,却又怎能保证,当他病重的时候,还保持一份赤胆忠心!
他也不免想到另一件事。
梁王有篡权之心,其实早在几年前李治派人往梁州地界上考察的时候就稍有耳闻,所以一点也不奇怪,他会将那等神鬼之术用在窥探天子生死上。
可为何,偌大一个梁州,能上呈奏表于天子的人数不少,最终出言检举的也仅仅只有两人呢?
这让他对皇子和宗室的担心,不得不进一步延伸到大臣们的身上。
以李治看来,他们现在或许还会觉得,陛下有康复的机会,局势还未明朗,不能在此时擅动。
但若是他因病体难愈,将某些事务长期地交托到一些人的手中,会不会催生出另外的一批权臣呢?
在亲眼见证过长孙无忌在两朝之间的变化后,李治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下一个判断。
恐怕会的。
又会不会有人看着皇后势弱,太子年幼,转而奉迎新主呢?
这好像也同样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毕竟,连梁王都可以得到下属的拥趸,又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发生的!
有太多的人在对着天子权柄虎视眈眈,反倒是……
反倒是!
他忽然重重地喘了口气,一把握住了身边皇后的手。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武媚娘有刹那的愕然,却因方才想到的那个可能性,她又极力让自己的心绪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一次李治握住她手的力道,远比任何时候都要重得多。
哪怕他的手心还因为病痛作祟泛着一层冷汗,也并不影响他在此刻握紧的力道。
以至于恍惚令人觉得,那是一个溺水之人正在寻求救命的稻草。
李治也终于在一阵缄默后开了口。
目眩头晕引发的反胃感,让他将话说出的时候,都有一字一顿的艰难,却好像,也更让他的这句发问显得异常郑重。
“媚娘,我能不能信你?”
第74章
李治自己其实是很清楚的。
他到底能不能相信皇后这件事情, 在他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他的过往经历,注定了他不敢再相信权臣, 也绝不会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个对他处处掣肘的朝堂。
此外,他一面希望旭轮和贤儿能成为太子的臂膀助力,一面又因见证了李唐夺位之间的亲兄弟反目, 对于宗室也总有一份顾虑。
偏偏太子又尚且年幼,还远不到能立起来的时候。
以至于种种排除到最后, 李治能够相信的,只有皇后而已。
只有她!
太子为皇后亲生, 哪怕在他病中将一部分权力移交到皇后的手中, 也必定不会出现夺权分歧。
皇后的外家势力单薄,甚至早就和皇后产生了矛盾,造成家中男丁尽数贬谪, 就连贺兰敏之这种不姓武的也不例外,几乎断绝了取而代之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 皇后与他彼此理解,相互扶持到如今, 知道他对文臣武将,佛教道教,以及各方宗室都是何种态度,又有着远比大多数人敏锐的为政眼光。若能从旁协助,起码不会出现朝令夕改的情况。
毫无疑问, 这是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陛下为何突然问及此事?我自然是站在陛下那头的。”
李治摇了摇头, “不是站不站在我这一方的问题。”
虽有那样多的好处, 他心中依然有最后的一份疑虑。
哪怕忽然又收到了梁王窥探天子病情、图谋上位的消息,他也始终还因前朝种种旧事而心绪纠结。
倒是媚娘在此时又道:“我看陛下又在想些往日都不必考虑的事情了, 只怕是因病症打乱了您的布置。可您别忘了,孙老先生说过的,您还年轻,若能好好静养总有康复的机会。”
“就算无法彻底恢复到发病之前,也并不影响您执掌朝纲,统率群臣,倒不如喝了药先再睡上一觉。”
这话说得在理。
但李治闻言,并没有收回握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
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有几分自嘲的意思。
是啊,要不是疾病突至带来的不安全感,他不会去考虑那等臣子兄弟夺权的事情。
可也正是因为这头晕目眩之症,让他更为清晰地感受到了身边这只手是何等康健而有力,在此时扶住自己的力道令人安心。
一如他当年身陷和长孙无忌博弈之中的时候,也是这只手给他指明了跳出局外的建议。
李治更不难从这一个多月来的表现中看出,皇后其实比谁都希望他能够尽快康复起来。
这多少能让他心中安定不少。
康复……
哪怕这个痊愈的希望有些渺茫,李治也依然抱有这样的想法。
正因为如此,在此时的这句宽慰,在他听来便有了更为深远的意义。
身为天子,便比寻常之人更怕权力旁落。
旁落到宗室、大臣的手中,要想再收回来,恐怕要重复一次永徽、显庆年间旧事。朝堂上下换血,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要将权力从妻子、母亲这样的身份收回来,便要容易得太多了。
他心中急转,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不是问你支持谁的问题。”李治目光凝定,在这出并不清晰的对视里,也并不难让他的身边人看清楚他眼底的情绪。
“媚娘,你敢不敢……”
“不,应该说,能不能协助于我理政?”
“敢不敢”和“能不能”的改变,让这句问话的意思完全变了。
敢不敢问的是胆魄。
可当李治恍惚间回想他所知道的皇后过往时,发觉比起他,可能皇后的胆量还要更足一些。
毕竟若无胆量,她也不敢将身家性命都下注在他这一头,更不会在早两年间就提出兴起东都的建议。
那么这等临危受命,他也根本不用担心皇后会不敢接下来。
恰恰相反,现在是他需要依托于皇后来度过这次权力危机!
所以他又重新问了一次。
仿佛是在强调,他并非因为催化药散的酒力作祟,才有了这样的一问。“皇后能否协助我理政?”
武媚娘静静地看着李治有好一瞬。
李治看不清她的眼神里在此刻转换过了多少情绪,只能听到她用依然温和的声音说道:“若这是陛下所想,我自当尽心竭力。”
这是一句对此刻身在病中的李治而言最合适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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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着洛阳宫中寝殿缓缓行去的时候,武媚娘还在心中思忖着自己方才的那句答复。
李治对此应当是满意的,也让他没将这个“由皇后协助理政”的想法收回。
而是告知于她,他打算想想如何将此事在朝堂之上提出。
古来只有太后协助年幼的皇帝当政,而没有皇后帮助在世的天子打理政务,尤其是像李治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交托给皇后的权柄必然不小。
可隋文帝与独孤皇后也仅仅是在宫内或者宗室内部往来间并称为二圣而已,始终没有逾越到真正的台前。①
所以可想而知,当一位身在病中的天子意图让皇后打理政务,势必会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对!
那么不仅是李治要想一想,武媚娘自己也必须要想想,该当如何去做,才能让自己协助理政的这条诏令被贯彻下去。
旁人只当皇后此时的思绪飞散,脚步缓缓,是在为陛下的病情挂记,只有武媚娘清楚,那并不是。
她在想一些其他的东西。
当李治说出这句话,不,应该说是这句请求的时候,很奇怪,她没有感觉到一种骤然被交托重任的惶恐。
而就像是彼时她站在洛阳城楼之上,听到洛阳百姓因洛阳成为东都的欢呼一样,自有一种“天下行将因我而改变”的热血上涌。
她的前路确实因为这一出意外而拐出了一条未知的路径,可她也并不怵于往上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