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又有何妨。
若非阿菟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她或许还要再晚些才要意识到,她其实早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怎能只沉浸在显庆四年和五年的盛景之中呢?
不错,李治身体康健的时候,在长孙无忌被铲除后,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当她随从天子仪仗巡幸并州的时候,那些旧日乡邻都带着难以置信且仰慕有加的目光看向她。仿佛是在想,当年那个险些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的小姑娘,居然也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一出富贵还乡、衣锦同堂的场面中,因她而获得郡君称号的老夫人,更是打心眼里庆幸于皇后乃是并州所出。
但即便风光在前,她也不能不考虑李治会因病而出事的情况。
当他身在天子位上的时候,给了她以旁人所不能及的荣耀,也能适当地听从她的建议,这难免让她在病床跟前,先想到的是让他康复。
可如果……如果一夕之间这份依靠将要坍塌的话,她有什么?
哪怕她要效仿吕雉、邓绥走的那条路,她比她们的客观优势,也仅仅在她有一个没有与她唱反调且亲生的儿子,却少了外戚的支持,和与前朝之间的紧密联系。
外戚这种东西,在有些时候是可以随便丢掉的负累,有些时候又好像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助力。
而前朝之上,一度问计于她的许敬宗,和她这两年间接触到的洛州官员,都还远不到拥趸于她的地步。
好像还真是趁着陛下在病中,她获得更多的政治资本,才能让她、让她的孩子都能安稳地走下去!
或许陛下会因为安心休养而重新执掌大权,让朝政回到原先的局面,但正如科举的改进意见,只要开了一个头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她的脑海中涌现出来一样——
当她想到这种协助理政的可能,也难免有千万个奇思妙想陆续生发出来。
这甚至在一时之间压过了她对李治病情的担忧。
哪怕它们有悖于她做好一个皇后的目标,也像是一桩美好的意外,而不是一种叛逆。
那么,何不顺势而为,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呢?
不过说是说的顺势而为,有个胆大包天的小家伙还是要叫来问个话的!
她刚走回寝殿院中,便朝着宫人吩咐道:“去将安定公主找来。”
宫人没有挪步。
而是指了指殿中,“公主早已到了。”
武媚娘脸上无奈的笑意一闪而过。
她还说要同阿菟秋后算账,结果人家自己上门来了。
想想也对,若论在洛阳宫中经营的时间,阿菟一点都不比她短,再加上唐璿那头是由她联络的,所以这封梁王的书信是何时送达的,她必定心知肚明。
近年间的学习,让她越发擅于揣测她父亲的心意,对于这封信能起到的推动作用,她也应当在心中清楚。
现在跑上门来,还省了个被叫过来的过程。
也不知道应该说刘仁轨是个好老师,还是应该说,她和陛下都对阿菟起到了言传身教的结果,才造成了今日的这一出。
一进殿中武媚娘就看到,这小家伙甚至已经反客为主,自顾自地翻出了她书架上的一本洛州县志,还让宫人送了茶点来,一边看书一边就食,真是好不惬意。
她眉头一挑,“让你阿耶瞧见你这样子,非得打一顿你这小没良心的。”
但这话出了口,她又陡然意识到,这说的其实不太对。
李治现在的视力受损,还不知道要经过几个月才能恢复过来,肯定是看不到这一幕的。
结果还没等她纠正自己的这句话,已见李清月仰头,理直气壮地答道:“我怎么没良心啦,孙神医还是我请回来的呢。”
医生对于病人多么重要无需多言,她对阿耶已经够好了。
武媚娘在她的对面坐下,随即追问:“那你倒是解释解释唐休璟的那封检举信?”
李清月可一点都不心虚,依然振振有词,“这不合理吗?阿耶越是身在艰难处境之中,我就越是要为他分忧。那么帮他找到谋逆犯上之人,就是我应尽的义务了。”
“再说了……”她把手中的半块巨胜奴囫囵啃了下去,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道:“那梁州乃是水陆枢纽之地,继续落在梁王的手中,只会让此地百姓继续遭罪,还不如趁此机会早点换个人管。”
武媚娘轻笑了一声,“可我记得六月里你就已告诉我,梁王在封地上的举动愈发不妥,凑够的证据足以将他扳倒了。”
李清月答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当时检举,未必能让休璟再进一步。阿娘,您说是不是呀?”
做事还是要讲求目的性的嘛。
那她选择在恰当的时候做事,不仅不能叫做给阿耶以会心一击,还应该叫做明断时机。
对,就是这样!
“行吧,你这一出布置也算……恰逢其会了。”
武媚娘这句夸赞说得真心实意。
这举动若是由皇后做出来,可能会被近来留心皇后是否可堪托付的李治看出端倪。
可由一位日日出入于东都尚药局的公主来做,却不会引发任何人的关注。
大概也不会有人想到,早在两年前,阿菟就因邀请孙思邈之时途径此地,对于梁州生出了一番觊觎之情,甚至埋下了那样一个钉子。
或许陛下也不会相信,他如此年幼的女儿早已有了收复他人为己用的人格魅力。
但武媚娘又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不应该这么夸她。
谁让某些人何止有一通歪理邪说的本事,还有个蹬鼻子上脸的“好习惯”。
她刚说完,就见阿菟已经蹭到了她的身边,仿佛是觉得自己已得到了大赦,自觉自己又不必遭到盘问了。
不过她一开口,又难免让武媚娘有一瞬的出神。
“阿娘,您还记得弘化姨母吗?人总是要为自己多做点准备,才不会让自己为外人所拿捏。”
弘化公主当年送给阿菟的马驹礼物实在是送对了。这让她并不必担心小公主忘记万年宫中的情况,也忘记了她这个从中相助之人。
而阿菟此刻提到她,并不是因为当年种种,而是因为近来吐蕃的蠢蠢欲动,让吐谷浑在遭到了威胁后,不得不由弘化公主朝着关中送来求援书信,又经由一番辗转,最终送到此地。
作为和亲公主,她能得到丈夫敬重已算难得,她自己也有这个本事和勇气让自己过得不错。可这个“不错”只能说是相对而言的,她在自己所能达到的位置上,终究还有那样多的无奈。
再想想当年,陛下可以随意将宗室之女指派去吐谷浑和亲,来作为对弘化提供助力的奖赏,本就是一种摆在面前的窘境。
那她又何必去问,阿菟为何会如此早就已从亲情的牵绊之中挣脱出来,完成了这推波助澜的一击。
反正,这是为了让她们母女二人拿到主动权罢了。
她甚至应当感谢阿菟的这个举动,既让她走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又让她确信,女儿确实能够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有将帅之风。
除了……
“你坐好一点说话!我身上还有药味呢。”武媚娘真是拿女儿此刻的撒娇卖乖没办法。
想想也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了。
她这出擅作主张的行为就算糊弄过去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处理不当的话,就劳烦阿娘帮忙扫个尾啦。
她摸了摸女儿越发浓密的头发,又问道。“那你阿耶让我协助理政,你是怎么看的。”
李清月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不会挨打了,当即流利地答道:“既是要理政,总得先由阿娘拿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诏书,表示阿耶能将这样的事情交托给您来办。”
“我看梁王李忠的事情就不错。既能确保梁州刺史或者都督的位置不会落到旁人手上,也能借着打压李忠对外宣告,阿耶虽然身在病中,也绝不会考虑除了太子阿兄之外的人来继承大统,断绝有些人的想法。”
一石二鸟,再好也没有了。
这听起来不错,但武媚娘沉吟片刻,还是缓慢地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件事,在意义上不错,在分量上却差了一些。”
“诶?”
武媚娘解释道:“梁王终究已经成为了废太子,本就是权力斗争中失败的一方,再将他贬为庶人,甚至因谋逆之罪而进一步重罚,所带来的影响力还是太小了。”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那阿娘觉得,什么是够分量的诏令?”
因近来需要照看李治病情,又需要向朝中臣子告知陛下的情况,在武媚娘的脸上稍有几分疲倦。但以李清月所见,这并不影响她此刻眉眼间已越发鲜明的上位者风采。
在此刻斟酌权衡中,更已不能再用皇后两个字来限制于她。
武媚娘沉声,语气坚决地答道:“剿灭高丽!”
薛仁贵没能彻底完成那出灭国,让其有了暗中支援百济的机会,好在唐军的先决优势仍在。苏定方转战辽东,在新罗兵马的支持之下进攻百济的战况喜人,已将其彻底攻灭。
胜绩在近日已传到洛阳。
现如今辽东粮草充足,兵力正盛,虎将云集,为何要因为陛下的病情而耽误大事呢?
倒不如以一场继续推进的胜利,向外界传达出大唐局势依然稳定的信号。
不过是要借由皇后之手来让这封诏令顺利推行而已。
“令苏定方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薛仁贵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其余将领如何还可商榷。总之,顺着覆灭百济的盛况攻灭高丽,远比对李忠动手有意义得多。”
这并不是说李忠不必处置,而是不能作为皇后协助陛下打理政事的第一件事。
那会显得她过于锱铢必较,局限于内斗小事。
李清月听得目光发亮。
是了,是该将目光放得再长远一些。
若当真如母亲所说的话,这也意味着,皇后将并不只是和朝中文臣打交道,也能和一些武将有所往来。
当然,在李治那里也能完全解释得通!
越是身体有恙,他也越是需要这等具有实质碰撞的胜果,来彰显自己的威慑力。
阿娘或许在凭空扭转想法上,难免受到身份的限制,可在转换过了思维,确认了自己要成为协助理政之人后,却已展现出其非同一般的天赋!
武媚娘想了想,又道:“还有一项诏令,或许也可尝试一二。”
这个想法还只隐约有个大概,但在她一番斟酌后,觉得此举确有可行之处。
“有吉兆庇护天子,助力康复,故而改元。”②
到底能不能庇护李治身体康复,先姑且不论了。
总之,改一个年号,才能显示出她这个皇后参与朝政,与此前有别了!
第75章
武媚娘既下定了决心, 要借助着李治分出权柄做一番大事,以让自己在朝野之中更有一番立身之本,就没打算耽搁。
当李治于第二日再度谈起此事的时候, 武媚娘便说起了有关高丽进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