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仁师毫不迟疑地拽紧了绳梯跳下了楼船。
这个换船举动势在必行。
哪怕是规模最小的艨艟,也很难在那江上行驶。
谁让这些能用于海航行驶的船只吃水都不浅,若是行在江中,难免发生触底的情况。
所以他们此刻要做的,是留下了一部分人把守船只,顺便将周遭新罗州府的注意力吸引到此地,而其余之人,则迅速换上了船坞之中的小船。
当然,这些被称为“小船”的,其实也是新罗军中的运输船,只是要相对来说体型小些而已。
不过相比于能坐上六七百人和进攻器械的楼船,这些只能坐二三十人的运输船,就显得太小了些。
阿史那卓云早已将弓收起,紧跟上了孙仁师的脚步,随同他坐上了其中一艘运输船。
刚一上船,就听到他抱怨了一句,“呵,哪个家伙刚才往这艘船上射了一箭。”
孙仁师拔下了船上的长箭,一把将其丢进了水中,朝着前头顿住脚步的士卒后背一推,“赶紧开船,刚才楼船压阵才要慢一些,现在就要做冲锋在前之人了!”
“将军,您还是小心着点吧。”那士卒也跟着接了一句。
但他说归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不慢。
这些海军执掌起大船娴熟,换到这河流水道上也是一点不差。
在外头船坞后方小城易主的同时,一艘艘运输船已滑入了兄山江水道,直奔新罗王都,不,应该说是直奔粮仓所在而去。
提防岸上冷箭的同时,并没有影响这些连缀成行的小船都默契地在船尾点上了一支火把,以防在晦暗夜色中出现船只追尾的情况。
以至于打眼望去,在这河道之上,竟像是有一二百点星火排列成行,正在快速地移动。
像是要在江上形成一条火焰长绳。
……
“那是什么东西?”
沿江哨岗之上的守夜人就是看到的这样的画面。
夜间行船的情况极为少见,更何况是这样的动静!
若是真有什么特殊的运载安排,早就应该朝着兄山江沿岸的哨兵通告,以防出现误伤,而不是在此刻突然到来,让人只觉闹鬼一般的惊骇。
其中一个士卒当即跳下了哨岗小楼,朝着江边挥动火把,可明明那船队起码有三千人,却没有一个对他给出任何的回应。
反而是他凭借着那一点闪过的火光惊觉,那些船上的人穿着的,并不是他们的盔甲。
所以那很可能不是他们的自己人!
在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后,他当即魂不守舍地朝着距离他最近的驻兵之地冲去。
可当此地的驻兵想要做出应对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惨烈的事实。
今夜江上无风,而那些航船又已经快速过境,在其全速行驶的情况下,新罗出产的马是跑不过它们的。
或许唯独能够让他们有机会做出阻拦的,就是判断出这些航船的方向,直接抄近路!
驻扎在此地的将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最为艰难的抉择。
但不管怎么说,先将情况想得最坏总是没错的。
“来两个人,和我一起到王都报信!”
这种意外已经不是他们能够解决的了,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告知于大王,那还不如省略掉其他步骤。
这样的一幕不断地出现在沿江的各个哨岗。
孙仁师朝着后方望去,发出了一声嗤笑,“参军信不信,这些人绝没这个本事及时在水上拦截索道阻止船只通行。”
卓云回问:“为何做出这种判断?”
孙仁师答道:“因为他们连奋力拦截下一条小船的行动都没有。要么就是缺了胆子,要么就是缺了判断。”
总之,无论是因为哪一种,这对于他们的返航都是一个莫大的好处。
这条水道之中的江中小岛不少,好在对于老练的水手而言,月光之中的水色深浅也足以让他们判断出航路。
阿史那卓云还在感慨着术业有专攻,就见孙仁师忽然朝着前方站起。“你快看前面,是不是快到了?”
船只先前经由过一次转向后,就行入了一片盆地之中,而后是一片稍显开阔的平原。
而再往前去就又是山了。
其中即将在左手边见到的第一处山头,就是与新罗王城紧密结合的南山。
而在他的视线之中,已经隐约能见到夜幕之中的山头影子。
这意味着,他们的目的地已将到了他们的面前。
见卓云也认可了他的判断,孙仁师疾步跳到了船尾,快速地挥动起了船上的火把,做出了个让后方运输船减速的信号。
但也几乎就是在他做出这等举动的时候,沿岸发出了一声异常凄厉嘹亮的警报之声。
孙仁师目光一凝。
这大概率不是他们先前触动的警戒将消息传到了此地,而是这临近王都之地,哪怕是到了夜间,戍防也要比其他地方更为严格,他们又不是在黑灯瞎火之下行船,也就自然会有人在发觉了水上异常后,直接做出了召集人手的回应。
但那又如何呢?
面对着这等匆匆展开的反击,孙仁师一面身形紧绷蓄势待发,一面也毫不掩饰自己继续进取谋夺粮仓的决心。
临近他所在位置的航船都听到了一句清晰的命令——
原本隶属于艨艟的士卒,都在换船之时带上了弓箭,现在,立刻行船拦截在北川之上,以最快的速度烧掉河上桥梁。
其余众人,佩刀。
“随我夺取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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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头不远的地方,金法敏就在王城之中睡着。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刘仁轨这个讨债之人到来,又告知了百济那头的局势再次有悖于他的预期,他睡得很是不安稳。
而在他这辗转反侧却又并未直接醒来的梦境里,他居然再次看到了殿前的一幕。
但这一次有点奇怪,举起那把刀的不是刘仁轨,也不是与他同行的突厥女将,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将军。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貌,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的年龄应该不大。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梦境之中安全,当对方说出那句“下来一观”的话时,金法敏居然像是着了魔一般,直接朝着下头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那把长刀竟精准无误地朝着他的脑袋上砍了过来。
梦境是他的,他的身体却像是个木头一般直接僵硬在原地,没有办法移动半步,只能眼看着那刀锋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成为第二个鬼室福信。
“啊!”金法敏发出了一声惊呼,满头冷汗地坐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平缓过来心绪,他就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警报声,在迅疾的传播中响彻了整座王城。
同时还有匆匆行到他寝宫之外的脚步声。
以及一句紧随而来的焦急奏报,“大王,不好了,敌袭!!”
有敌人来袭了!
早将王都防卫交给大将军的金法敏,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的一句。
他当先想到的便是,国中的反对势力是不是联合了宫中的哪一方内应,一路突进到了王宫周遭,意图发起政变。
可在他匆匆披上衣服,被下属拱卫着登上王城高处,见到的却是北川之上小舟往来,三道木桥全在燃烧着熊熊大火。
在这场面中谁都可以判断得出,王都显然不是他们进攻的目标,反而是北面的一处喊杀争斗之声,好像在间隔如此之远的情况下,也能传入到他的耳中。
金法敏的脸色顿时一白。
王都周遭有哪些东西他清楚的很,而那交战的中心——
正是粮仓所在!
他一把拽过了身边的侍从,厉声问道:“大唐使者何在?”
第113章
不怪金法敏在意识到这出变故的指向目标乃是粮仓之时, 发出了这样的一句质问。
他白日里才在金庾信的建议之下,对刘仁轨给出了一个愿意奉上粮食的许诺,只是需要让他朝着新罗各州征调, 给他一点时间,晚上粮仓就遇到了这样的一出袭击。
换了是谁,都会产生一个联想——
这是不是唐军不满足于他意图拖延时间的举动, 决定自己来取了?
可……可是没道理啊。
他们是如何能做到有一支兵马直接杀到王城之下,甚至来得如此之快的!
总不能真是那需要粮草供给的水师真从百济港口径直行船到了此地, 就是和刘仁轨前后脚抵达的吧?
梦中惊醒,让金法敏的头脑还有些混沌。
偏偏在此时, 还有一个他才听过不久的声音中气十足地说道:“老夫正在此地, 不知新罗大王有何见教!”
金法敏循声看去,就看到刘仁轨正带着同行的十余扈从缓步登楼而来。
自他脸上的神情和匆匆披上的衣服并不难看出,他好像也是被临时喊起来的。
但比起金法敏此刻的样子, 刘仁轨无疑要显得体面很多。
他挎着一把长剑在身侧,与此同时, 在随行扈从的手上拎着一具皮甲,仿佛此地的动乱一旦失控, 他随时都可以转而参与到作战之中。
金法敏也很难不在这一照面之间想到,在和刘仁轨会面之后,他的下属曾经来给他汇报过,这位“老将”所骑乘的乃是一匹当世神驹。
再配合上他当下的打扮,让人愈发难以分清, 他到底是个文官还是个武将。
从刘仁轨沉稳异常的表现中, 金法敏也难以看出, 他到底是不是这一出的始作俑者,以至于他竟没能留意到, 在刘仁轨后方跟着的人手中,其实还少了个最为关键的人。
也正是那个少了的人,将可以发起进攻的消息带到了孙仁师的面前。
金法敏是个惯来会审时度势之人,当即回道:“我只是在担心外头的动乱影响到了大唐使者的安危,所以有此一问。”
可面对这句关切,刘仁轨的脸上没什么承他好意的神情,又或者只是因为夜色才显得不太分明。“您还是先将麻烦给解决吧,别让外人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