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法敏脸色一僵,只能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朝着远处看去。
王都的守卫军已在金庾信的带领下朝着这些贼寇发起了进攻,可偏偏就是因为敌方先拿到了足够的船只封锁了河道,让金庾信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仓促之间也难以扭转战局。
河上与岸上的弓箭往来中,也明显是有备而来的一方更有准头!
一见这样的战况,金法敏的牙都要咬碎了。
能有这等素质的士卒来头不可能小,在周遭也就只有这几家。
当他亲眼看到其中一艘小船灵活地自燃烧的桥梁之下穿行,借着火势的遮掩一箭命中了王都一名将领的那一刻,这份猜疑已经达到了顶峰。
而几乎是在同时,他听到远处粮仓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小,直到几不可闻。
这意味着……
意味着粮仓已经易主!
“该死!”金法敏一拳砸在了面前的扶栏之上。
他从没有哪一刻比现在后悔,为何非要将最大的那个粮仓建立在北川和兄山江合围的这一片,而非如同金城的另外一个粮仓一般,就修建在王宫之下。
更麻烦的是,在对岸的那一个粮仓为了便于接送其他地方送来的粮食,储备了比王城中更多的粮食。
那个数额的粮食若是没了,和一刀割了心头肉根本没有区别。
但他又不免有一瞬在想,他是不是该当庆幸,这些抢掠粮仓的来客要的只是粮食,而不是一鼓作气地杀入王宫之中来要他的命!
不过说不定,河对岸的那些“悍匪”还觉得杀他不划算呢。
孙仁师一边听着北川之上的开战,一边已直奔粮仓而去。
戍守于此地的兵将人数其实不少,奈何遇上直扑此地的水师精兵,几乎毫无反抗余地。
阿史那卓云也终于知道了,孙仁师为何要选择艨艟和海鹘之上作战的水师参与到这夺粮之战中。
这两类船只本就比楼船更容易出现和敌船碰撞,进而短兵相接的情况,也就意味着——
凫水、行船和箭术只是他们的其中几个长处而已,他们的格斗能力也毫不逊色。
粮仓内外的守军像是被淹没进了唐军的人潮之中,很快消失了声音。
粮仓的数个大门都被快速撞开。
而后便是军中的簿曹文官先被士卒们护送了进去,将其中的账册和实际库存快速做个校对。
孙仁师还没在外头站多久,就看到一名下属匆匆来报:“粮仓中合计二十二万石的存粮,比起原定的十万精粮稍多了些。”
“多了?”孙仁师偏过头来狐疑看去。
但很显然他质疑的根本就不是新罗为何还能有这个数额的存粮。
而是——
他一把自下属的怀中夺过了那账簿,“什么多了?”
在他顺手将账簿翻了两页,见刊载的数额确实略超过二十万石后,一把将其给撕碎在了当场。
还随即朗声答道:“那新罗王自己都说了,需要从其他各地调度粮草过来,才能供给唐军所用,说明这粮仓之中的存粮应该是不够二十万石的。那我们全部取完,也没到他许诺提供唐军的数额才对。”
他又低声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就按金法敏早年间来长安的行事作风,这小子也未必乐意将被我们打劫的事情说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余兵卒哪还有什么顾虑,直接朝着粮仓有秩序地扑了过去。
“对了,”他又高呼一声,“把粮仓附近的船坞也给抢了,尽快让船下水。”
这些被他们抢来的运输船,承载的负重只有六百石,以他们这趟带来的一二百艘船,居然还装不下。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还给对方留余粮,那多令人心痛。
要搬,就给他统统搬走!
眼见孙仁师面不改色地一条条下令,阿史那卓云终于忍不住发问:“介意我问个问题吗?”
“你说。”
“孙将军早年间真的不是……出身吗?”
卓云本想说匪寇二字,又想起来,孙仁师的年龄不如李唐建国时间大,应该几乎没经历过隋唐交接的动乱,而他这南衙十二卫的身份,也显然是靠了正儿八经的家族门荫。
更何况,孙将军此人对形象的注意,也显然不是土匪当有的。
但饶是她将那两个字吞咽了回去,孙仁师还是听出了她的画外音。
他笑道:“那倒没有这么夸张,至多就是,早年间长安斗鸡走狗的膏粱子弟里,论权势我未必排得上号,但若论起会玩来我得在第一列。”
孙仁师骄傲地吹了声口哨,又忽然朝着远处喝道:“动作都快一点,最多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
喊完了这一句,他才转头接着说道:“可惜嚣张到二十来岁,就被丢去南衙十二卫中训练了,你也是知道我们这一支的,这个孙字是拔拔氏汉化而来,我祖父最烦有人说我胡人脾性,成天让我端着个形象。”
“还得是大都督有意思,能让我发挥一下真本事。之前我还觉得她年龄小,不像是来战场上干实事的,倒是我有眼无珠了。”
他刚说到这里,忽然疾步朝着粮仓的方向走了过去,“我说你们,平日里我也没少着谁的饭吧!这次拿的还是我们水师的军粮,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扛不起粮袋吗?”
他这样子,真像是要去自己给士卒做个参考一般。
但在一番斟酌之下,他又变更了方向,将此地的调配交给了卓云后,自己直奔北川那头而去。
粮仓的存粮超出了他的想象,那要拖延住的时间就更多了。
他得再给那些新罗守军以一个教训!
反正他离开这片,也并不影响此地的士卒动作愈发加快。
以五六人为一组的队伍快速地将粮仓中的粮袋装到推车之上,一批批地朝着靠岸的船只上推去,推车不够的就自己来扛。
也不知道到底是将军亲自去前线拦人,还是那“水师军粮”四个字,彻底激发起这些士卒搬运的动力。
卓云看着面前的画面,既觉热血在心头沸腾,又忽然有点期待,若是由她来领兵的话,麾下有着自己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
以她如今这个大都督府录事参军的位置,因能涉足兵事,也就理所当然地能组建一支队伍。
或许最开始的时候人数还不多,就连她得到敕封的时候,诏书中都没忘记提及她的父亲,但越是亲身体会战场风云,她也就越是庆幸于自己跟对了人,也起码在如今有了一个起步的机会。
“将一部分空船开到那头的水上,再倒点油上去。”她突然朝着其中几个负责把守之人吩咐道。
因孙仁师已经将此地的指挥暂时交给了她,她又代表着熊津大都督对于这出行动的态度,这几人当即行动了起来。
在粮仓之中的所有粮食,连带着又增加进队伍的一百多艘船只尽数归队的时候,卓云毫不犹豫地以火把点着了空空的船坞。
“走!”
船坞起火的信号足以让孙仁师看到,用最快的速度撤离此地。
比起再让人前去禀告,这样要快得多。
她也已先跳上了其中一条船。
六百石的负载还不至于让船只的行进变得艰难,但比起来时确实要笨重得多。
绝大多数的士卒也都需要将劲用在协助船只前行上。
好在,他们的追兵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当他们没能尽快越过北川,对这伙抢劫粮仓的人做出了拦阻的时候,他们从本质上来说就已经输了。
而当北川上的航船穿过了那些在水面上排成一线的船只“障碍物”时,一支支火箭扎在了那些被倒了油的船身之上,顷刻间就在这支大型劫掠队伍的后面留下了一道燃烧的火墙。
江水在这一带原本就流速不快,以至于在船身的随水流动中,这些被作为阻挡的船只漂动得越发不规则。
金庾信刚刚驾船来追,就险些撞上了其中一艘。
这片刻的拦阻已足够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船只消失在了那道火焰的屏障之后,又因为离开乃是顺流而下,速度比之来时有快无慢。而在那些船只的后头,借着火把的映照,还能看到一张张蓄势待发的弓箭。
仿佛只要他意图追击上去,就会给他以致命一击。
他不甘心啊!
这明明是王都之下,就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居然遭到了这样的一场夜半突变。
但还没等他下达追击的号令,他就忽然听到在后头传来了令官的声音:“大将军!大王让您即刻收兵。”
金庾信脸色一沉。
若是收兵,那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
可既然命令是大王发出的,他也只能照办。
在朝着王城方向走去的时候,他一路阴沉着脸色,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想象到,在明日的金城街巷之中,对于粮仓被人抢劫一事,到底会有多少闲言碎语。
但他也在同时意识到了,当对方以这种从容的方式撤离的时候,他们就算还有继续追击下去的兵力,也只能将事情停在这一步了。
不能打了……
像是他这样亲自和人交战的将领,显然要比金法敏清楚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
尤其是当对方发号施令的声音也能传到他耳中的时候,更是让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那是大唐的精锐水师!
当他们以三千多人奇袭王都,对着粮仓动手的时候,金庾信完全可以推断出,这一趟前来的水师不会小于七千之数。
而这个数字出现的同时,也意味着,还有一批他们新罗人根本不想看到的强大海军,已经抵达了近在咫尺的地方。
所以无论是出于对大唐本身的畏惧,还是不敢和这样规模的大唐海军作战,都让他不能再打下去。
他现在能做的还有什么?
大概就是尽快清点出今夜新罗遭逢的损失,然后汇报到金法敏的面前。
金庾信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苦笑。
对方的那名将领,甚至敢忽然加入战场,在混战中冒头意图刺杀于他。虽然未曾得手,却已经让他心中胆寒,不敢擅动。
若是大唐将领人人都是这等浑不要命的做派,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误解,才敢说出他们能对大唐使者采取拖延政策这样的话呢?
可即便因为唐军的到来认清了现实,在听到接连汇报上来的一系列损失后,金庾信和金法敏相顾而望,还是无可避免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苦闷。
二十二万石的粮,就在一夕之间尽数不见。
那是二十二万石,不是两万石!
就算在王宫和另一处大粮仓处合计还有十多万石的粮食,他们的库存也愣是少了三分之二。
连带着消失的运输船也足足有三百多艘,同样有着不菲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