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人相识的一年多时间里,她表现出的是何种脾性,武媚娘心知肚明。
所以也难怪,在弘化出嫁吐谷浑的一年多后,便会自吐谷浑传来这样的消息。
吐谷浑丞相意图劫持吐谷浑国主与弘化公主投奔更为强大的吐蕃,弘化与吐谷浑国主一并连夜疾奔鄯城,在鄯州刺史的协助下回兵反击,又凭借着太宗持节抚慰,将吐谷浑的乱象平定了下来。
但虽有这份来自天朝上国的联系,加上弘化本身的智慧,让吐谷浑国主与她之间的婚姻格外平顺——
时隔十五年再见,武媚娘还是不难看到她脸上的风霜之色。
这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吐谷浑庐帐为室的生活方式。
更因为,正如弘化在话中所言,她既嫁给了吐谷浑的国主,便自然是吐谷浑的王后,也需时刻担忧着吐谷浑的前程。
但她显然没有要给大唐在此时多加一个麻烦的意思,武媚娘刚想到这里,就见弘化将眉眼间的锐气一收。“行了,先不说此事了。我这趟回长安,除了吐谷浑正常的上贡之外,还给你这一双儿女带了一份礼物。”
她偏了偏头,颇有几分邀功之意,“我给他们各带了一头刚产下的小马驹。”
武媚娘轻咳了一声。
西域求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还用儿女为例,劝谏李治莫要贸然分兵,出现还没学会走路就开始跑步的情况。结果在一个月后,却有人还想让他们骑马。
瞧瞧这都算是个什么事。
她委婉回道:“阿菟才三个多月大。”
她距离能骑马,都不说三五年了,恐怕得七八年吧,哪有现在就送小马驹的道理。
弘化却回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若带什么金银器皿,丝织品,漆器的东西,这关中盛地根本不缺。反倒是上好的骏马,原本呢,不是归于陛下所有,就是归于青壮骑兵,总归落不到这两个孩子手里,若以此为礼,还能真在他们面前混出头来。”
“你说他们还不到能骑马的时候,没错,但也没关系,反正战马要养到三岁上下才合适于亲履战场,五岁之后才算个合格的作战伴侣,真要进入最为体格剽悍的时候,也得在十岁之后了。”
“而吐谷浑出产的战马,大多能活到二十岁上下,这样一来,五郎与阿菟十来岁时便可有最为趁手的战马可用,便于骑射进学,待到年长之时再换新马就是。”
她说到这里,低头朝着武清月看了一眼,这才抬眸又道:“你看,阿菟这样子,不像是不喜欢这礼物的。”
武媚娘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就瞧见女儿睁着一双无辜溜圆的眼睛,满是期待的样子。
听不听得懂礼物内容不重要,但好像还真挺喜欢的。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这可不能怪她有这种表现。在弘化公主提出送礼乃是送马的那一刻,她脑子里飞快地转起了弯。
倘若这匹专门归属于她的小马驹要留在关中,随后还要跟着她从麟游万年宫回到长安,是不是该当有个安顿下来的住所?
单独的马场就不必指望了,公主名下的马驹,有个单独的马厩不为过吧!
那么,马既然是她的,这个马厩是不是也该是她的!
原谅她钻空子钻到这个地步吧……
谁让她这一个多月里,除了陪同母亲一道等着西域来使之外,便只忙着锻炼声带了。
真没顾得上让自己拿到个单独的宫殿。
眼见她是这般表现,武媚娘好气又好笑地摸了一把她的脸蛋,“等你再长大点,非得知道知道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拿的!”
“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弘化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认真答道:“眼下这份礼,并非她受不起的东西。这是——”
她斟酌了一番用词,从容接了下去:“我以吐谷浑王后的身份审时度势,对大唐上国公主做出的示好。”
换一个人来说这话,或许还有谄媚之嫌。
由一位曾经是李唐宗室,以公主身份教养的女子说出,则无端令人觉得有几分悲哀。
可自武媚娘看去,这位选择了恰当时机还朝的和亲公主脸上,绝无任何一点自嘲的意思。
就算弘化没说,她也知道,比起昭武九姓面对大食的入侵,吐谷浑的处境也未必好到哪里去。面对吐蕃外敌日益崛起、步步紧逼,她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悲秋伤春。与大唐保持足够亲近的关系,以便能在日后得到快速的支援,对她来说才更重要。
“审时度势吗……”武媚娘心中默念,对她这番心路历程大致有数了。
“对了,说到马匹倒是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弘化像是闲谈一般随口说道,“昭武来使途径吐谷浑的时候,有意同我们做个买卖。”
“马匹买卖。”
第17章
“马匹买卖?”
李治自武媚娘这里听到这条消息后霍然抬眸。
他很清楚,这话之所以不以正儿八经上奏的方式汇报到他的面前,而是以闲聊的方式先由弘化公主告知于媚娘,再由她与李治说起,是吐谷浑和西域诸国打交道的分寸。
吐谷浑位处甘松之南、洮水之西,乃是丝绸之路青海道上的要冲,难免要同安西四镇与昭武诸国打这个交道。
他们也没本事一口气得罪太多势力。
“买卖的不是龙种吧?”李治回问道。
边地名马之中,吐谷浑出产的能占据一席之地,只因这些被放牧在青海湖之地的,就叫做青海骢。
它们还有一个传播更广的名字,叫做“龙种”。
以“龙种”为名,足可见这种马的珍贵之处。
吐谷浑多年间进奉于关中的名马里,作为核心贡品的,就是此马。送给五皇子和小公主的也不例外。
“自然不是,但也是仅次于贡马的品种。”武媚娘答道。“我问弘化,吐谷浑还有吐蕃在侧,将马匹外售的情况应当极其罕见才对,可为何他们依然有意于这笔交易。”
能让消息被弘化公主汇报到李治这里,已意味着,吐谷浑国中想要让这笔买卖达成的人应当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大唐这上国的面子,还是需要得到一个默许才好。
“弘化怎么说?”李治已将坐姿放松了几分,顺势翻看起了西域使者呈递上来的国书。
武媚娘回道:“她呀……她说西域各国拿出的交易筹码足够动人,她险些就要因为财帛动人心的缘故,直接按着诺曷钵的脑袋答应了。”
“不过总算想起来自己是大唐宗室出身,眼皮子不能这么浅,还是该当和陛下说上一声。”
李治笑道,“多年不见,她倒还是这个脾气。”
但再琢磨一番弘化公主的话,李治又隐约猜到其中意思了。
西域各国一边向大唐求援,一边又拿出了足够高昂的筹码向吐谷浑求购好马,足以说明,他们抗击大食的念头极其坚决!
这对李治来说其实是个好消息。
在媚娘和薛仁贵的观点里,都不建议他贸然扶持人手进攻大食,李治事后反省,也觉得自己没有莽撞行事的资本。
但他也绝不愿意因此就让大食挥兵直入,西域诸国丧失对于大唐的敬畏之心。
所以,打还是要打,但是得换一种方式打!
“弘化还有另一条消息要我转告陛下,”武媚娘又道:“她说波斯王遇袭身亡,其子卑路斯却被暗中保全,现如今正逃到吐火罗国境内,昭武联军有意和吐火罗结盟,将这位波斯王子送入大食境内,伺机发动叛乱。”
李治听到这里,指尖下意识地叩了叩桌面,面色更为平静。
西域各国对外买马,又有用波斯余党牵制大食的决断,都足以证明,他们不会轻言放弃与大食之间的博弈,否则难保不会落入亡国灭种的结局。
那么,他应当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李治眼底明光一闪,“媚娘,你觉得,朕该当给予西域诸国多少支持?”
不是出兵,而是帮扶。
这才是现在最合适的态度!
武媚娘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邦交之事,我从未涉及,陛下不当问我,何不就此事问询于长孙太尉呢?”
问长孙无忌?
李治先是下意识地一愣,旋即又笑出了声,“不错,此事干系甚大,当然要问问太尉的意思!”
他哪里有故意在跟辅政大臣作对?
之前什么移居万年宫,追封武德功臣都是他觉得必要之事,而非对长孙无忌所属势力进行打击,现在还要对他委以重任呢!
“我明日便问他。”
——————
就在第二日,李治召集了万年宫中随从的官员,召开了一次议事。
这场议事并未涉及全部官员。
尉迟敬德抵达议会之地的时候便发觉,赵王李福、邓王李元裕等人都不在此地,在籍田礼上大出了一番风头的韩王李元嘉倒是在这里。
也不知道是陛下对他们另有安排,还是觉得他们也需要站定更明确的立场。
不过尉迟敬德不太在意此事。
他该立下的功劳,在李唐建国之前就已足够了。所以早在贞观年间他就已经处在闭门养老的状态。
若非陛下启程万年宫籍田,因功名挂身的缘故他不便缺席,他应当还在家中临台奏乐,炼制仙丹才对。
比起在乎赵王、邓王与韩王的待遇区别,尉迟敬德更关注另外的事情。
比如,此刻站在弓月道行军总管契苾何力身边的,正是突厥降将、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
显然,西突厥将领阿史那贺鲁的反叛,并没有影响到陛下对于异族将领的信任。
在今日这出议事上依然令他们如常出席,也依然放在三省长官与太常卿、卫尉卿等官员之前。
这让尉迟敬德心中宽慰不少。
这位陛下虽不像是先帝一样,是从马上打天下经历过来的,对战局的判断却依然足够冷静睿智。
方今之时,这些将领不但不能有所贬抑,反而要用,还要重用!
李治随后颁布的诏令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第一条便是,先不管入侵昭武诸国的大食,全力平定西突厥之乱,打出一场足以奠定胜果、让西突厥再不能掀起风浪的大胜。
为此,他决定在西突厥处月、处密部落处建立金满州和沙陀州,并在此地设立州长官,以此地为驻兵前线。
第二,他决定让阿史那忠率领岐州、雍州府兵,契苾何力、王文度率领秦州、成州府兵北上,抵达西疆后与程知节、苏定方等人会合。
在将领与兵力宽裕的情况下,必要之时便可以分兵了。
这两条决定颁布得都很顺利。
在场的武将虽然有些遗憾没能领兵对峙大食,但西突厥之战也未尝不能让他们大展拳脚。
陛下说除恶务尽,也有其道理。
若是让阿史那贺鲁抓住机会,自天山隘口逃逸,恢复元气后卷土重来,那便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