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
李治忽然再度出声,令众人先从西突厥战事中回过神来,重新将目光放回到眼前,集中到了李治和长孙无忌的身上。“除此二者之外,我有一事相询。”
长孙无忌出列,“陛下但请吩咐。”
“西域诸国与大食之争,因我方兵力聚集于西突厥战事,恐怕无暇分心相助。”李治有些忧虑地问道,“然而眼下西域使者纷纷前来,不乏奇珍敬献,尊奉我大唐为天。朝上国,若不能行帮扶之举,反而有失我朝威望,不知太尉觉得该当如何?”
从下方官员的角度看去,李治这句问话,听起来和此前数年中对长孙无忌的多加征询,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当身在众臣之中的司空李勣朝着这位天子看去的时候,却只觉那双乌沉的眼睛里,带着一抹有若剑光的锐利。
或许是因为此刻商讨的乃是战事,才没让人意识到,这份情绪比起冲着崛起的大食,更像是对着长孙无忌去的。
他垂下了眼眸,避开了李治横扫全场的打量,就听长孙无忌已开口回道:“西域诸国需要的只是我方的态度而已。陛下打算建立金满州统筹前线战事,就已经足够了。”
“若还觉不够的话,那便给他们提供一批军备粮草,再予以朝见各国加封优待,好令其全力抗衡入侵兵马。”
“但去年大旱,各地粮储不丰,馈赠利器,又容易养虎为患,陛下还是需要三思后行。”
长孙无忌的想法,和李治在听到了弘化公主带来的两条消息后所想,并没有什么分别。
既然不能增兵,那就给予其他形式的帮助好了。
事实上,唐军因劳师远征的考虑,不会深入插手战局,大食也不会忽略掉国中内乱,贸然越境过深,本就没到两方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时候。
长孙无忌手底下可用之人不少,为他分析过出兵利弊,此刻对答很是从容。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李治沉吟片刻后便道:“太尉此言倒是可行,那便将此事托付给你处置了。赠与诸国之物,劳驾太尉考量斟酌后,汇报一份单据上来。”
见长孙无忌忽而怔楞,李治追问道:“其中可有麻烦之处?”
长孙无忌面色不变,心中却不由苦笑。
李治说起来真简单,但他怎会不知——这事当中的麻烦当然不小!
一来,就像他刚才向李治回禀的那样,各地的粮仓库存有限,尤其是关中,每年原本就有二十万石粮食的缺口,根本不可能外调。
所以,说是说的支援军备粮草,实际上真正支援的应当还是农具、刀兵以及其他能助长西域小国国力的东西。
可兵器的馈赠也面临着双刃剑的问题。
莫要忘了,现如今给大唐边境带来大麻烦的阿史那贺鲁,就曾经是大唐认为可堪培养的良将!
二来,各国的国力有高下之分,在给予支持的时候既不能完全均等,又不能令其心生怨怼。
个中尺度的把控,当真是个难题。
这件事他没法敷衍办理,就算办成了,也拿不到什么好处,甚至……起码在半个月内,他都得将注意力集中在此事上头了。
真是令人头疼!
偏偏此刻这议事之地人人所见,陛下对他这位股肱之臣的信赖溢于言表,这给予物质支持的建议也是他提出的,他在此时拒绝这份重任,又算是个什么事?
他唯独能做的不过是对着李治回道:“臣遵旨。”
李治笑赞,“那就有劳太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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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忌答应得不太痛快,也心知肚明,这是李治摆了他一道,办起事来却很利索。
这份支援各国的清单,在万年宫这新的办公议事之地,以最快的速度,由太尉为首商议落定。
在短短半月中,来朝各国在此份上国赏赐上都已达到了一致的意见。
只不过……
“我是没想到,我反而成了其中受益最多之人。”
弘化公主既有意外,又难免有几分无奈。
她原本以为,自己这出回朝觐见,既是审时度势之下的提前下注,与旧年好友继续打好关系,又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将吐谷浑所面临的潜在困境告知于大唐,这便已经足够了。
总归这一回万年宫诸国朝见的涉事主人公并不是她。
哪知道,李治为了回馈弘化公主在暗中提供的消息,加上要彰显大唐对于臣服小国的优待,又对她做出了一番嘉奖。
这份嘉奖还着实不小。
早在永徽元年李治即位之时,就并未忘记吐谷浑这支势力,将迎娶了弘化公主的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拜为驸马都尉。现如今,因吐谷浑实力不强,不宜再升,便将这份嘉奖顺延到了诺曷钵的长子身上。
天子有诏,令宗室之女金城县主下嫁诺曷钵长子慕容忠。
结亲的时间还要在随后敲定,但这份联姻和亲却已经成了定论。
但比起同行的吐谷浑部众,弘化公主对此并没有那么喜悦。
在和武媚娘随后私下见面的时候,便不由叹了口气。
“有些话,在人前不便明言,现下只有你我二人……”
外加一个应当还听不懂话的小婴儿。
“我也便说了。陛下的意思我明白,当年吐谷浑求得公主下嫁,甚至引发吐蕃从羡慕到不满,可见此举确实能展现圣朝天子之恩。”
“再者,吐谷浑所享受到的优待越重,那些地处边陲的小国势力也便越能看到当今天子仁善。吐谷浑距离陇右不远,天子若不想宗室嫁去太远,此地也是最好的归宿。”
“陛下或许也是想着,有我这个先嫁去此地十五年的在上头,再有宗室女子嫁过去,也不至因水土不服、胡虏苛待而不幸。”
她语气忽而一转,“可远嫁边地之苦,又岂是陛下这等高坐明堂之人能明白的?”
第18章
话说到这里,她忽然握住了武媚娘的手。
李唐宗室贵女的手,在长安养尊处优之时,该当是一双柔荑。
但十五年风霜之中,这双手的主人为吐谷浑慕容氏出谋划策,用这双手握紧缰绳,策马于青海湖畔,已绝不可能有什么肤若凝脂之说。反而在掌心带着些老茧,只觉有说不出的力量感。
弘化苦笑,“我身处局中看得明白啊!”
“比起吐蕃,吐谷浑的势力太弱了,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闹出部落分裂、持刀劫人之事。”
还是直接劫持的国主与和亲公主。
“倘若再来上一次,谁知道能不能像我当年一样及时禀报州府,而后取得支援。就算敌人顾忌和亲之人的李唐宗室身份,不敢伤害性命,但若到了异地流亡的地步,还有何尊荣可言,也不是人人都能忍受得住的。”
所以这绝不可能是什么好差事!
以武媚娘所见,弘化公主的目光有一瞬朝着北面而望,神思之间似有怅惘,让她本想脱口而出的“妙娘”二字,又卡在了喉咙里。
她非当事人,只能听到从吐谷浑方向传来的捷报,所以有些话,不是她这个安居关中之人可说的。
事实上弘化此刻需要的也只是个听众而已,她已接着说了下去:“说句实话,今日这出赏赐下达,我若去和别人发牢骚,说不定还得有人觉得我不识好歹。”
“人人都知道,当年吐谷浑求娶大唐公主的意愿有多强烈,因此,纵然我为宗室之女而非太宗亲生女的消息被意外泄露,吐谷浑也绝不敢有所慢待。我丈夫诺曷钵即位国主之时年少,诸事拿不定主意,需我从中牵线搭桥,更对我敬重有加。”
“比起嫁入吐蕃、夫婿亡故的文成,我的处境更可谓是上佳……”
这话真没说错。
吐蕃不像吐谷浑,局势已经不能被大唐掌控了。
文成嫁入吐蕃后第九年,松赞干布便过世了。然而松赞干布的长子甚至比他还早就死了,唯独剩下的继承人,是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
因芒松芒赞年幼,政务就都由权臣禄东赞把持,因吐蕃宰相称“论”,所以他还可以被称为论东赞或者大论东赞。
此人野心勃勃,并非易与之辈。
相较而言,年岁渐长的慕容诺曷钵在国事上主动权大得多。
李治也就顺理成章地觉得,巩固这一方的关系对他来说更为安全。
既已有了一出成功的和亲,慕容诺曷钵的长子慕容忠也是弘化公主所出,身上有李唐血脉,也不算辱没了金城县主。
弘化公主嘴角微动:“金城县主大约还未接到圣旨,我未见过季英,也不知道她是何脾性,便无从推出她此刻所想。可我若是她,我只会觉得——”
“既只是要以和亲维系关系,表现圣人恩德,到底是让宗室女眷出嫁番邦,还是令宗室子弟留守边地,并没有什么区别。”
“怎么就不能从那些游手好闲的宗室中选出一个,来我吐谷浑做个驸马?”
武媚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弘化公主数年间生活在吐谷浑这地方,平日里接触到的多是那些牧马放羊、逐水草而居的胡人,加之唐风本就剽悍,以至于她将这一句大逆不道之言说得无比顺口。
甚至在下意识将这句抱怨之言说出后,也全然没有要将其收回的意思。
弘化眉眼间一改方才幽怨,反露出了三分凌厉,“你觉得我这话说错了不成?”
武媚娘摇了摇头,“倒也不能算错。”
弘化的那句话诚然叛逆。但凡换个人在此地当听众,说不得就要上报到李治面前,给她治个不敬之罪了。
但武媚娘若是个墨守成规的性子,也就不会从先帝才人变成当今昭仪,还想自陛下与权臣的争斗中,为自己谋求上位的契机,所以她根本没打算将这番话告知于旁人。
反正同时身在此地的也只有她的小女儿罢了。
何况细想之下,弘化之言还真有几分道理。
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不像是个短命的样子,既已有一位出自李唐的王后在了,确实没有必要再嫁过去一个金城县主。
可这种事情,想想也就算了,真将其说出来,还是过于不妥。
这毕竟是李治的决定。
她回握住了弘化的手,说道:“只是陛下的旨意已下,你我也无从更改。你家长子如今也不过是十四岁,金城县主又年少,和亲事宜商定怕是也得两年……其中或许还有转圜之机。”
“何在此期间,吐蕃大权若能自大论东赞手中回归到芒松芒赞的手里,有文成从中斡旋,吐谷浑的处境也当比如今好上不少。便是不能有此等进展——”
“陛下派遣大军扫平西突厥后威震西疆,也当令吐蕃不敢擅动。届时吐谷浑再迎接县主,也少了几分潜在的危险。”
而不是真像弘化说的那样,将又一个宗室之女推进了火坑。
弘化闻言目露沉思,“你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可不知为何,想到那位吐蕃大相的所作所为,弘化公主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安。
早在永徽三年也是芒松芒赞三年,大论东赞便一度出兵,向西收复了洛窝和藏尔夏之地,在税收与土改之余,用一场大胜证明了自己在政务能力超群外,还有着毫不逊色的军事实力。
在他掌控之下的芒松芒赞,当真有反击的能力吗?
但此时担心这个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就像媚娘所说,旨意已下,她们不过是其中被动承受的一方,哪有什么抗议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