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再让这等忧思干扰心神,平白让自己折寿,还不如珍惜这份短暂的归乡体验。
随着一道道支援西疆的政令下达,她作为吐谷浑使者在此地滞留的时间,应当不会太长了。
“媚娘,”她忽然扬眉一笑,“不提那些没劲的事了,若我没记错的话,自你产下阿菟到如今也有四个多月了,若说我想请你随我一道往这麟游县策马游览一番,你可愿奉陪?”
早在当年她们二人还在宫中内文学馆进学的时候,两个骑术都不差的姑娘,便曾经在宫中马场较量过一番,许是有这等相争相知的经历,才让这份交情经由十五年分别,也并未消退多少。
武媚娘目光里也有一瞬的恍神,却很快应道:“自当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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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说走就走的骑行,足足用去了大半日。
当二人与同行宫人回返万年宫的时候,暮色已自山坳之中扩散至天边,只见得周遭是群山远影,而头顶就是渐渐暗沉下来的天幕。
马匹还未被牵去马厩停放,弘化便掣着缰绳,自万年宫前的清溪越过,一脚将溪边石子踢入了水中,怎么看都有几分玩趣童心。
武媚娘抹了一把额间的薄汗,提醒道:“妙娘,山中有寒气,莫要着凉了。”
弘化瞧了瞧自己溅了些水渍的短靴,应道:“我回去便令人备好浴汤,不必担心。倒是你,已有多时不曾骑马了,今日忽然陪我来上这么一出行游,可得好生安顿。”
武媚娘但笑不语。
弘化说要让她一道策马出行的时候,在语气中带着几分要一较高下的意思,可真到了经行于麟游县中的时候,弘化又顾忌着她的体力,将马速放慢了不少。
也就是在行将回返的时候,她才胜负欲作祟地与对方又比上了一把,何谈劳累之说。
以至于……
在回到万年宫中仙居殿后,她还颇有余力地先将宫人各自召来问询,确保诸事无虞,又过问了一番李弘和阿菟的表现,这才沐汤就寝。
想着这几日间因款待弘化之事,对子女有些慢待,她又令人将已半梦半醒的小女儿抱到了她的枕边。
到了此时,她方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宫灯最后一点没熄灭的烛光。在她的视线中投照在墙壁上。
宫女接连退去后,烛光中更只剩了被放大的家具剪影,安静得有些鬼魅。
但女儿清浅均匀的呼吸还在耳畔,倒没什么身处偌大宫室的不安,反倒是……
反倒是弘化今日所说的那一番话,又在忽然之间浮现在了她的耳畔。
武媚娘托腮沉思,出声低语:“权力啊……”
这份身不由己,又何止是和亲吐蕃的弘化,以及即将步上后路的金城县主呢?
若要算起这四个字,她也是如此,从不因她们之中或是妃嫔或是公主有任何的改变。
毕竟她们所拥有的权力从来就不真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不能不让她发出这句感慨。
只是武媚娘并未留意到的是,当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本该已经睡迷糊的小婴儿忽然定定地看着她的侧脸好一会儿,在眼中闪过了一抹异彩,像是发觉了什么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然而当媚娘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的却已是女儿闭着眼睛用手努力往她这边伸了伸,在发觉摸不到后便困倦得睡了过去。
瞧见这景象,她不由露出了个会心的笑容。白日奔走的疲倦也总算在此刻涌了上来,让她很快睡了过去。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弘化说了什么为何不能令男子和亲的话,她竟做了个极其古怪的梦。
在梦境之中,北方的突厥被大唐的屡次兴兵平定,但其中尤有一支部落的首领颇有胆魄,向大唐求索和亲,以为盟好。
她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侄子充作了和亲之人。
可明明是梦境,武媚娘却觉得,自己其实并未完全沉浸在梦境的故事之中。只因她还有一半清醒的意识一直在提醒着她,这梦境中不合实际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比如说,为何她一个昭仪竟能决定和亲人选,还选的是她的亲属。
比如说,武家小辈均出自她父亲武士彟的前妻相里氏,和她早无往来才对。
但这把笔一挥,名单敲定的痛快淋漓之感,她却好像还能感同身受。
手中的诏书沉沉,她也能真切地感受到。
就是……
等等!这诏书怎么重得丢不出去。甚至带来了一种奇怪的压力,让她骤然间从那古怪的梦境中惊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原本还距离她有一小段距离、在那儿安睡的女儿,已经在数次翻身之下滚到了她的手臂上,直接趴在了上头,将她的手牢牢地抱住。
这才是让她无法抬手的根源。
熹微的晨光中,这仰头朝着她看来的小婴儿眼睛无端有些黑沉,像是在极力想要跟她表达什么。
不,并不只是如此。
意识到了她的醒来,小婴儿忽然张口,费力地喊出了一个字——
“雨!”
第19章
……雨?
武媚娘下意识地往窗口方向看了一眼。
室内光线依然晦暗。
让她隐约判断出,或许是因为梦境被打断,她醒来的时间要比寻常早。
这也是个大多数人还在梦中的时间。
但武媚娘可以确信,她并不是因为没睡醒才出现了什么幻听。是真有这样的一个字,从她才只四个多月的小女儿口中喊了出来。
像是唯恐她并没有听见一般,趴在她胳膊上的孩子往靠近她的方向挪了挪,固执地又喊了一次,“雨!”
寻常婴孩根本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武媚娘凛然一惊。
在诞下阿菟之前,她毕竟还有一个儿子李弘,幼年与父母同在之时,她也曾经见过妹妹是如何学说话的,所以她很清楚,婴儿先发出的音调,怎么都不是“雨”这个字。
就算是鹦鹉学舌也不对,在宫人平日的言谈间,其实少有提及这个字。
自转入四月后,早春细雨也已渐渐隐没在春日暖阳之中。
倘若这并不是她从何处学来的音调,那这又是……
且慢!
武媚娘仿佛想到了什么,匆匆起身,朝着窗边走去。
借着虚掩的窗扇,她看见宫人还守在殿外,又因今日山中风大,庭院中枝条簌簌,并没人发觉小公主在此刻突然发声,也没人发现她已经醒了,不由松了一口气。
四五月间能言的婴孩,若非天才,便是邪祟。
更别说还是像阿菟这样,开口便是一个“雨”字的。
可出于一个母亲的想法,她绝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会是后者。或者说,她不能让别人以为阿菟是后者。
她合拢了窗扇,又叮嘱了宫人暂时不要前来打扰她后,方才慢慢地走回了床边。
明明只是几步路的工夫,往来所需的时间并不长,她的里衣之内还是生出了一层冷汗。
倒是那小家伙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干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见她回返,又执拗地喊了一次。
婴儿的眉毛浅淡,但借着此刻稍显昏暗的殿中光线,武媚娘也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的眉头紧锁,像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这同样不是一个应该在婴儿脸上看到的复杂神态。但这会儿连开口说话都已有了,只是再多一个表情示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错,以武媚娘看来,那好像确实是在示警。
她尝试着将床上婴孩拢入怀中,然而这孩子一改此前的亲近,显得异常烦躁,抗拒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这个拍打的力道很小,显然并不只是因为婴儿力气不大,而是她确实没有伤人之意。
这又是一个异常的表现。
武媚娘心中急转,深知自己若不能弄明白这孩子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就算此刻将她安抚了下来,也难保不会让她在外人面前再喊出这个字。
然而她从未有过这等体验,曾经阅读过的书籍杂谈中也完全没有一点可借鉴的地方,只能……拼一把!
她盯着阿菟的眼睛,缓缓开口:“雨?”
这话问出,武媚娘也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
去同一个小婴儿交流,听上去像是一出神话故事。
可昨夜梦境光怪陆离,权力又在梦境与现实之间错位,让她此时有种奇异的冷静,审视着这出意外,以至于她还是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在她视线之中,趴在她膝上的小婴儿仰着脑袋,用收回来的胳膊撑着身体,将头努力往她所在的方向又凑了凑。
这一番折腾配合上婴儿那躁郁不安的神态,怎么看都有点可怜巴巴的。
但大概只有武清月自己知道,她并没有那么可怜,毕竟这具小婴儿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还在打从开口说出第一个字的那一刻,就审视着母亲的表现。
她也早做好了盘算,一旦这其中有任何一处不符合她的预期,她都会立刻中断这出“预言”。
宁可让母亲觉得是她在没睡醒的状态下听错了,也比贸然丢了小命要好。
现在,她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也可以继续将她的大戏继续下去了。
像是听懂了母亲的问话,她再一次开口之时已换了个字。
她用还有些生疏的语调喊出了第二个字,“水!”
武媚娘不敢有片刻分神,将目光凝视在面前的女儿身上,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说出的两个字。
雨——水?
倘若将这两个字分列,或许还会因为同音字的缘故,产生什么误解,但当二者放在一处的时候,好像就没有什么多余解释了。
她说的确实是雨水二字。
可雨水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不过是个气象而已。
偏偏阿菟今日这一桩桩太过反常的举动,让她绝不敢将此事随意对待。
不!这应当不会是普通的雨水。
或许是因为才经历过去年的干旱,也或许是因为不知道何处生出的直觉,武媚娘抿了抿唇,下意识地开口试探,“雨水——成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