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这话说得其实也是事实,还越说越顺了起来,“有匠人推举马匠师有真才实学,故而让我前来一问。”
马长曦没忍住又打量了卢照邻一番。
也不怪她有这样的表现。
往日登门的客人大多是周遭相熟的木工,就算真是来找她做生意定制的,也大多因为她的年龄性别有些疑虑。
这才是为何她选择把自己的生意做到同行头上。
别人是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她不一样,她是“骂完徒弟,稳领钱财”。
以至于在听到卢照邻如此顺口地说出“真才实学”四个字的时候,她还有一瞬的走神。
但她还是定了定心神,问道:“何为航海罗盘,什么又是旱罗盘?”
罗盘的名称她听过,便如日晷、司南的底盘都可以叫做罗盘,但当其前头带上了所谓“航海”“旱地”这样的定位之时,必定和她所猜测的内容出现了偏差。
可惜卢照邻似乎并不打算直接给她解惑,答道:“等你抵达了太史局办事处你就知道了。”
马长曦垂眸沉吟了一瞬,忽然问道:“可我又如何确信你不是在诓骗于我?”
那正向她请教木工学问的男人显然没因为老师的疾言厉色而心中有所不满,反而在此时当起了个合格的捧哏,“不错,谁知道你是不是来此地干坏事的。”
卢照邻对上了这两人对他充满怀疑的目光,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早知道他该当带上两个太史局官员一并前来,还能更有说服力一点。
更倒霉的是,安定公主虽然给了他那个熊津都督府主簿的官职,但他的官服和鱼袋却还没到正式下发的时候,让他想证明自己乃是朝廷中人都有点困难。
若在他面前的只是个等闲匠人,说不定确实不用那么麻烦,反正先跟着他走一趟,也好随时回来。
偏偏,这位马匠师的情况特殊了些。
卢照邻快速思索了一阵,说道:“若你有所怀疑,可以请人随你一同前来。海州地界上交通便捷,几个时辰就能到达太史局所设办事处。往返都不用一日的时间。”
他旋即又将自己的佩囊摆在了桌案上,“这其中的通宝数额虽不多,但我想,往来一天的误工费用也足够了。”
马长曦不是个喜欢纠结的人,见卢照邻都已这样说了,当即应道:“那好,我带上几个人,跟你一起走一趟。”
卢照邻客套说道:“你便是多带一些人也无妨。”
反正他有这个底气自己并不是来干坏事的,不怕多几个监督的。
但等到半个时辰后即将起行,卢照邻又不免陷入了沉默。
他朝着马长曦看去,见她的后头直接跟着十数个人,有一瞬间像极了带着那一堆将领下海船的安定公主。
更让这画面看起来眼熟的,是这些在她后面的人,都是些看起来手脚力气不小的壮汉。
以其虎口以及手指的老茧看,恐怕都是些木匠。
更过分的是,还没等他们起行呢,就又从村子的前头来了一群扛着农具的汉子。
这两方队伍直接将卢照邻给夹在了中间!
从周遭几乎没停过的言语里,卢照邻麻木着表情,将情形给猜测出来了大半。
这位马匠师在四邻八乡的名声真不是一般的响亮,哪怕她年龄很小,但凭借着一手几乎无痕的榫卯衔接,让周遭不少木匠都愿意向她请教。
为了能学到真本事,没人怕在正经问题上多挨几句骂。
而与她同乡之人,更是能以极低的价格在她这里打造器物,换来在她有麻烦的时候都来帮上一把。
现在卢照邻用这样一个理由要将人给请走,在他们看来,可不就是个有麻烦的时候吗?
卢照邻:“……”
他现在忽然理解了,为何对方的消息会被隐藏得这样严实。
因为这对于当地来说,显然是个需要被妥帖保护的重要人物!
得亏他看起来形象不差,在经由了一番解释后才只让这位马匠师带上了三个随从出行。
现在只希望,在正式检验过对方的本事之后,他能顺利地将人给带到公主面前了……
只是找个人而已,便如此的麻烦,也不知道公主在带着这样多人出征的时候,到底面临了多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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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何止是出征麻烦呢,平日里的管理也很麻烦。
在卢照邻带着马长曦一起前往“罗盘制作基地”的时候,长安城里已有了新的议题。
此前的献俘大会上陛下已宣告了这样的消息,要在高丽故地成立安东都护府,在由高丽宝藏王遥领安东都护的同时,另寻一人来担任长史位置,决断安东都护府境内的军政要务。
这个安东都护府长史的位置,对于坐镇之人的要求可能比熊津都督府长史还要更高。
到底由谁来出任这个官职,就成了个大麻烦。
在姚懿被派遣到西南地界病逝,任雅相督军东北病逝之后,李治是完全不敢考虑五十岁以上的老臣了。
万一再死一个,还恰逢当地动乱,真是要出大事的。
“你阿耶原本说,要不要对周道务破格提拔,让他从留守此地暂时督管,变成正式担任此地长史。但临川同我说,周道务或许有领兵之才,却并无在边地动乱中决断之能,要是由他直接出任安东都护长史,恐怕迟早要出乱子。”
“若是真想用他在边地作战的经验,倒不如给他营州刺史的官职,也好过去当那安东都护府的一把手。”
“我想来也确实是这么回事,而且也不怪临川有此等担忧,他在边境折冲府中的历练还是太少了。原先是上头有邢国公压阵,若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真不好说。”
李清月问道:“那最后决定由谁来担任这个位置?”
因为十六卫中人员复杂,目前哪些人是处在能被调度的状态,李清月还真不太确定。
但她现在得问明白这个问题,谁让她的封地就在这安东都护府的境内。
出任安东都护长史的人若是没有犯大问题,也能承担得起这个重任,是要跟她长期打交道的!
武媚娘答道:“这个人选我和你阿耶其实都有想法,只是还有一些犹豫。”
李清月听出了这个话中的犹豫显然不作假,忽然想到了她一度北上靺鞨所在之地回来时候所想的事情。
她和苏定方能想到将靺鞨部俘虏迁移进营州地界同化,以靺鞨内部相互收服、攻讦之法来管控此地,李治和武媚娘肯定也想得到。
“那个将领是不是靺鞨部的人?”她当即开口问道。
“不错。”武媚娘点头,“这个人选,是左武卫将军李谨行。”
“事实上,与其说他是靺鞨人,还不如说他是大唐人。他还没出生,他父亲就已经归入了中原政权的统治之下,他三岁的时候,他父亲就已经跟从太宗皇帝征讨刘黑闼,甚至得到李唐赐予姓氏。”
“自他二十岁起家翊卫校尉开始到如今,他也已经历任各地军府的果毅都尉、折冲都尉,到如今官至左武卫将军。虽然在军事履历上不如薛仁贵特殊,但战功可着实不少。”
“最多就是……他那靺鞨部的身份终究有些敏感。”
武媚娘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虽说他所属的靺鞨部汉化已久,他父亲还被册封为耆国公,可归根到底,安东都护此前不在大唐掌控之中,高丽人也与靺鞨部多有往来。那么谁也不敢确定,李谨行此人到底是能凭借着靺鞨身份压制动乱,还是趁机回归部落进而自立。”
李清月趴在桌案上一边听着阿娘用和缓而有力的语调陈述,眼中闪过了一丝异彩。
若是真有中原大将可用,她想借着百济和高丽的战功在此地继续发展反而麻烦。
现在一番挑选完毕,最合适的居然是个靺鞨出身将领,那可真是……
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要我说倒是不需要那么担心。”李清月回道,“倘若大唐去年在辽东战事中的损耗极其可怕,说不定还要担心,将领会如同阿史那贺鲁一般怀有异心。但一来,李谨行在辽东的势力已随着他升迁中各地辗转,有所消解,二来,大唐对高丽的速战速决战绩,总是摆在眼前的。”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我吗!”
当她在李治面前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泊汋城既是我的封地,我自然会留人在此地发展,也权当是一个对安东都护府的从旁监督部门了,对吧?”
她哪里是想发展自己的小金库,发展自己的领地,明明就是为了让安东都护府保持局势安稳啊。
这世上哪来她这么体贴的女儿!
李治思量了一番,发觉还真是李清月所说的这么回事。
寻常的封地确实不会驻扎多少兵力,但当李清月还同时是熊津大都督的时候,她便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将熊津兵马在泊汋城所在位置登陆,直指安东都护府动乱之处。
再一想到自己近来明明又有头疼脑热复发的症状,皇后却天天要将大半注意力分在离家半年的女儿身上,就连晚上都被霸占了——
李治几乎是下意识地接出了一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门,去顺带视察你的食邑?”
李清月都惊呆在了当场:“……啊?”
等等!有这么着急的吗?
她狐疑地看向了李治:“阿耶,我要等的建设封地人手还没到齐呢……”
别说封地的人手了,连她的陪读都没到齐呢!
第132章
不过, 李治大概不会想到,他这一句“无心之失”,是会被有些人借题发挥的。
李清月才不跟李治讲什么“争宠”的基本法呢, 直接上来就和武媚娘告状。
“阿娘,阿耶他嫌弃我!”
“他怎么嫌弃你了?”武媚娘忍着嘴角上扬的趋势,朝着冲进门来的女儿看去。
李清月仰头答道:“我从高丽回来长安, 满打满算都还没有半个月的时间,他就问我什么时候要往封地去, 您说这是不是嫌弃我?”
她才九岁啊,怎么就提前享受到寒暑假在家的待遇了!
反正她绝不承认, 是因为自己抢了李治的待遇所造成的影响。
嗯, 肯定是这个做爹的不靠谱。
武媚娘看着女儿这个趁机耍赖的表现,摸了摸她的脑袋,偏袒得明目张胆:“对, 确实是你阿耶过分!就算是领了封地,也不急着这样快过去。要知道, 那头都还在寒冻之时呢。”
北方的冬日过去得没那么快,现在的辽河与鸭绿江都还没化冰, 辽东黑土也在结冻之时。
因此,哪怕是李清月自己自告奋勇地要去领地,为她的煤……不对,为她的金矿去做开采准备,顺便去做好监督安东都护府的工作, 武媚娘都不会答应的。
结果李治倒挺会耍脾气的, 直接问女儿走不走。
他没事吧?
武媚娘:“你真在长安城里坐不住, 也得等到三四月里再启程吧。”
“我就是这么想的。”李清月掰着手指盘算,“您看, 唐休璟那边收到我送去的消息后,能否在五六月里小麦收获,而后武装除贼,在三月里总能给个大致的准信了。”
在这个时间前后,从高丽迁移进内陆的百姓中,也应该有一批被引入关中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