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治的神情不难让众人看出,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他语气也沉重了起来:“但二月底,铁勒道行军大总管郑仁泰不顾副总管薛仁贵劝谏,贸然发一万四千骑兵追击,深入大漠,行军抵达仙萼河位置,也没追到逃亡的铁勒两部残兵,反而在返程途中遇到了暴风雪天气,进而迷失了方向。”
“在被困于大漠之中七八日后,才成功折返回营地。”
说到这里的时候,其余众人的面色也都已经严肃了起来。
只是,他们纵然想过会蒙受损失,也没想到从李治这里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可怕的消息,“一万四千骑兵中回返天山以南的,只有八百多人。其余众人,要么死于风雪天气,要么死于相互残杀求活。”
“这就是最新发回来的战报。”
李清月神情陡变。
什么相互残杀求活?那不过是李治为了让这出军报说给在场诸人听的时候,还能给那头的情况留有几分颜面。
在缺少粮食的情况下,士卒要如何穿过被风雪覆盖的瀚海?
除了马匹之外,自然是只能人各相食。
那么与其说是一万四千多人出征,最后回来了八百人,还不如说,是他们统统都没有回来。
西域那头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在唐军明明从去年就已经占据上风的局面下,按理来说,今年他们只需要做好扫尾工作就足够了。
在高丽之战前就已出现的“将军三箭定天山”,甚至让李清月觉得,自己说不定能在起行辽东之前,就在长安城里和凯旋的薛仁贵相会。
到时候她还能在长安为薛仁贵摆个庆功宴,然后告知于他,他当年那句“公主也能上战场”的话在今日也变成了现实。
可现在的情况却急转直下了。
那封战报被先后传递在几位将军手中,然后落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在这封军报上所写的情况,和李治所说分毫不差。
这甚至不是由薛仁贵代笔的军报,而是出自郑仁泰之手。
以至于当颤抖的笔锋和些微有些错乱的言辞出现在战报上的时候,仿佛也能让人看到彼时身处风雪之中,那些无粮可食的将士们到底有多绝望。
然而他们在彼时所能做的,竟只是从同伴的身上得到求生的希望……最后变成了在这封战报上苍白无力的数字。
李治敲了敲桌案,将下头几人的思绪从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中拉了回来。
“对郑仁泰的惩处先姑且不论,以各位所见,眼下该当如何?”
李治可以清楚地看到,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下方直接分成了两个阵营。
英国公李勣、邢国公苏定方和被他喊来一并参与议事的安定公主,都默契十足地看向了郕国公契苾何力。
唯独契苾何力的表现不同。
他没有保持着原本看向天子的方向,而是转向了……
“郕国公看着安定作甚?”李治真没忍住,先发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在场之人几乎全部看向契苾何力的情况,让李治确信,自己在众人来前做出的判断没有任何一点问题。
在薛仁贵和郑仁泰对铁勒进行杀戮镇压之后,李治原本也有意向让契苾何力前往,从威服改为怀柔。
高丽战事的顺利,更是让这出接班不至于过分仓促。
出身回纥契苾部落的契苾何力,必定能够理解,大唐为何要在铁勒思结部屡次降而后叛的情况下,做出铁血应对手腕。
要是没有郑仁泰的提前发兵,在大漠埋葬了一万多骑兵,等到契苾何力以“效忠大唐的铁勒人依然能够得到重用”的姿态出现时,所谓杀降的诟病也都将不复存在。
奈何,天意与人心,在间隔千里之遥的地方,都已不能随意为人所操纵,也让其中出现了偌大的一个变数。
但契苾何力看着安定是几个意思?
总不能是他居然觉得,李治应该派遣安定公主出发,去收拾西部的乱局。
那就完全是在瞎搞!
要是郕国公的脑子已经因为之前的高丽战事被带偏到了这个地步,李治还真不放心让他出征天山了。
好在契苾何力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转头朝着李治答道:“陛下,我是在想,此前安定公主为往返于临海与熊津之间的海船增加了一尊航海罗盘,在返程途中我还就此物问询过。当时安定公主说,磁针指向的原理,在陆地与海上都是一致的,此物不仅能用在海航中,还能精简后用于陆上行军。若是陆上的罗盘也能制作成功,比起指南车之物更适合于骑兵携带,在草原和大漠环境中作战。”
“我方才惊闻噩耗乃是因为暴风雪拦阻,郑仁泰大军在风雪中迷失方向,我便难免想到了此物。”他起身朝着李治行了一礼,“倘若此事当真能成,可否恳请陛下,多在此事上投入人力制作。”
没有哪个将领在听到这样可怕的骑兵损失后,还能保持平静的心情。
起码契苾何力就不能。
他需要担心的事情甚至还要比李勣和苏定方更多!
那两位到底已不算年轻了,陛下在对他们有所委任的时候必定会小心斟酌一番,可他契苾何力却还大有可能要深入大漠以及草原作战。
这意味着,他也需要担心,自己会不会有一天犯下和郑仁泰一样的过错!
所以并不奇怪,其他三人优先想到的是,契苾何力该当即刻领兵出征,他想到的,却是安定公主带来的求生之物。
李治还真没想到这一点,甚至李清月都没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一茬。
但当这话被契苾何力说出的那一刻,她当即意识到,这是她从国库中获得一笔资金补助,将罗盘和小型指南针以最快速度落实完毕的机会。
李治果然旋即朝她问道:“我记得卢升之在负责此事,在你们回返之时还来见过你,那头怎么说?”
李清月答道:“此前在有一处机关磨合上还存在问题,所以我让他在海州探访一位大才。元月初二的时候,他就已将人给请回了海州置办罗盘的办事处。”
想到卢照邻在上个月的来信中对于马长曦的吐槽,李清月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在此时的场合之下,她只能沉稳地继续说道:“那位马匠人已不负众望地解决了水浮罗盘的气密性问题,还将旱罗盘的指针与轴承衔接问题给解决了。只是现在遇到了个麻烦,这种衔接方法在将罗盘整体缩小后又失效了,只能再尝试另一种方案。”
“阿耶大可放心,这位马匠人的术算水平奇高,更有出众的眼力和动手能力,找到破局关键应当不会太久。”
李治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他也看到契苾何力在听到这个答复后神色缓和不少,越发确信,自己将安定给喊上,果然是个格外正确的决定。
就比如现在,她这句言之有物的回答,竟成了将领的定心丸。
他重新切回到了正题,“英国公和邢国公说说看想法吧。”
见英国公示意他开口,苏定方接道:“陛下曾经与我说过,有意让何力担任铁勒道安抚使,平定铁勒余患。如今唐军忽蒙此损失,也需要一位战功在手、名声在外的将领从事招抚,让铁勒诸姓既愿归顺,也不敢小觑于大唐。正是时候了。”
“不错,我是有此意。”李治点了点头,“但我更想问的是,这场错误的追击所造成的负面影响,是否需要让唐军额外增兵,以防不测。”
苏定方没有即刻答话,而是朝着李清月问道:“小将军是怎么想的?”
李清月虽然没料到苏定方会突然将这个问题抛给她,但因李治发问之时她也在考虑此事,并未有所停顿便开口回道:“要增兵,但不能是太有针对性的增兵。”
见因他在此时颔首,李清月朝他看来,像是要将发话的机会转移过来,英国公李勣也没推辞,直接接了下去:“公主所说不错。一万多骑兵阵亡,西域驻扎势力大减,除却郕国公发兵入铁勒劝降之外,还应该有一支兵马入驻。”
“但这支兵马应当不是明确地用于防备大食,防备安西都护各国,防备吐蕃再度侵入等等原因,而只是一路作为增补的兵力。”
“对,我正是这个意思。”李清月说道:“越是在此时表现出过分的警惕,也就越会让人觉得,唐军的这路损失乃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但阿耶莫要忘了,上一场战事胜利的影响余波仍在,唐军也仅仅是在追击铁勒残部中,因为气象缘故导致的损失,而不是被正面击败。事实上,对于西域各国来说,唐军依然有着绝对的威慑力,因为我们无需分心东面,随时可以腾出手来收拾西面!”
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法,让李治心中镇定了不少。
让他尤为满意的,便是李清月所说的最后一句。
不错,唐军不是两路作战的状态,损失也还不到真正伤筋动骨的时候!
他追问道:“那以诸位看来,该当派遣何人增兵前往?”
苏定方当先答道:“既然是一出正常的增兵,陛下就近调度就是了。大可令早前就驻扎在凉州的独孤卿云在临近折冲府募兵,而后推进西疆。”
独孤卿云出自陇西李氏,但因他的祖父乃是独孤信的家臣,所以从祖辈开始便改姓为独孤,自永徽五年被授予上柱国后便一直坐镇在西域地界。
虽没有极大的战功,但胜在一个稳字,起码在兵权在手的情况下,绝不会做出什么冒进的举动。
李治当即应道:“好!就按邢国公所说安排。”
但他刚说出这话,又忽然听见下头传来了李清月的声音,“我能再多举荐一个人吗?此人目前做不成主将,但是我觉得她有必要做个副将一同前往。”
因铁勒道安抚和西域增兵的将领都已敲定,李治的偏头痛比起方才缓解了许多,这让他甚至还能朝着李清月调侃道:“你总不会是说,这个副将是你自己吧?”
“那怎么可能?”李清月摆了摆手,表示别开这等玩笑,“我说的,是我这熊津大都督府中的司马,也是阿耶钦封的右武卫翊卫校尉阿史那卓云。”
卓云的后头那个官名,确实是李治在其得胜归来之后加封的,正好能在李清月增加的右武卫将军官职之下作为助手。
对她在高丽征战期间的战功,李治也心中有数。
所以他没直接拒绝李清月的这个建议,而是垂眸沉思了一瞬,再度开口:“将你的理由说说看。”
“不需要有针对性地设防,不代表不要面面俱到。忽然折损一万多骑兵在天山之地,西突厥两位可汗是何想法,也必须考虑在内。”
“阿耶给这两人起了兴昔亡、继往绝的头衔,但怎知他们真的愿意自此臣服、再无异心呢?毕竟,这两人终究不像是郕国公一般入朝为官,而是继续统辖着弩失毕五部和咄陆五部。”
李清月迎着李治的目光,果断地说道:“比起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布真,我想阿耶也应该更相信道真与卓云这对兄妹在辅国大将军教导之下的忠诚。所以让卓云担任独孤将军的副将,监督两位西突厥可汗的动向,确实有这个必要。”
阿史那卓云的履历太少,年龄不大,还是个女子,更容易让两位西突厥可汗忽略掉她的威胁。
但别忘了,卓云是敢杀入渊盖苏文侧翼,杀出一番动乱的将领!
倘若西突厥真有异动,李清月相信,她必定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李治朝着另外几人看去,见他们都没提出什么异议,当即拍板了此事。
不过,这显然不能挂着熊津大都督府属官的名头了。而是暂时令阿史那卓云以右武卫翊卫左郎将的身份,作为独孤将军的副将出征。
……
“首次参与军事议会的感觉如何?”
当李清月走出议会之地的时候,就听到等在外头的武媚娘问道。
她转头朝着母亲看去,眼睛里有一瞬好像有星光在闪动。
“感觉啊……我感觉改变已经到来了。”
第134章
阿娘能有过问政务的权力, 是改变之始。
公主有参知军事的资格,是大势必然。
现在,便已到了女将可以单独为官, 不必托庇在公主的名下。
等同于是又往外迈出了一步。
在这已彻底进入春日的长安城中,除却扑面而来的春风,还是这样的一条诏令被通过, 更能让人感到心中快慰,只觉希望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