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贵愕然地顿住了脚步:“您怎么会这么想?我没有这个意思。”
郑仁泰一把推开了他,“那就别在这里阻拦我。”
“我……唉!”
眼见郑仁泰丝毫不听劝阻地同另外一位副将杨志商讨进军方略,薛仁贵跺脚长叹了一声。
他有什么必要通过阻挡郑仁泰出兵天山这种方式,来试图剥夺对方所能获得的战功啊!
郑仁泰才是此战的总指挥,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就像那高丽之战,难道有人会觉得,契苾何力统兵渡过辽河,一举歼灭高丽三万兵马,是在掩盖苏定方的风头吗?
显然不会。
但他大概不能理解一位老将在此刻的心思。
李治在元月之时,曾经将一封问候的信件送到了郑仁泰的手中。
在信中提及了对郑仁泰的关切,并请他千万别走上任雅相、庞孝泰和姚懿等人的旧路,在边地出现什么意外。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将指挥权交到薛仁贵的手中。
可这些话,在李治看来是对老臣的用心良苦,在郑仁泰看来,却无疑是在暗指他已年迈。
也让他心中的情绪日趋焦躁。
现在算怎么个情况?
连陛下年仅八岁的女儿都已在高丽战场上建功立业,他又为何不能杀穿敌营,将铁勒各部起势的苗头全部掐灭!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哪怕他的副将在天山遭到了铁勒人的狙击落败,也没能熄灭他在三月内终结此战的决心。
随即展开的第二场交锋更是以唐军取胜告终。
在他战意激昂的注视之中,意图投降的思结部与多览葛部都被迫放弃了天山据点,尽数北逃。
不顾薛仁贵做出的最后一次拦阻,郑仁泰毅然决然地领着麾下的一万四千多名骑兵追入了大漠之中。
留下了薛仁贵在此地守营。
“将军……其实您也没必要那么担心。”薛仁贵的副将安慰道,“老将军征战西疆的经验确实丰厚,在如今乃是乘胜追击的情况下出不了问题。您屡屡劝阻,将自己和他的关系闹僵,对您哪有什么好处。”
薛仁贵叹了口气,“可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做穷寇莫追吗?”
在这等苦寒之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而这罕见的意外,还真不幸地降临了。
就在郑仁泰和其所统帅的骑兵杀入大漠后的数日,在边境出现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
也正是这场拦截在天山军营和大漠战场之间的暴风雪,让郑仁泰能否成功回返,变成了一场未知数。
在大漠之中要想识别方向本就艰难,更何况是在风雪之中。
当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薛仁贵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但他根本顾不上怪责自己此前的乌鸦嘴,而是匆匆吩咐士卒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去寻人。
“你们找人的时候也务必小心。”在安排士卒离开军营的时候,薛仁贵又叮嘱了一句,“一旦情况有异,你等即刻退回!”
他望着帐外在三月之初也是寒风吹雪的场面,此前的担忧终于变成了脸上越来越深的凝重。
这场风雪整整持续了七日有余,就好像是老天都要为逃亡的铁勒人做出掩护。
当晴光重新笼罩在这片西域大地上的时候,薛仁贵一边强装镇定地安排士卒接收周遭的铁勒残部,一边已在盘算,他是否要亲自深入大漠,去寻找郑仁泰的下落。
到了此刻,他心中的希望其实已经很是渺茫了。
作为一个领兵打仗的将领,他很清楚一个事实,以一万四千人的队伍和其急切追击中所带的粮草辎重,绝不够他们七日所用……
相比于存活的可能,显然是全军覆没的几率更大。
这对于唐军来说,必定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然而也就是在他意图领兵起行的时候,他竟忽然听到在营帐之外传来了士卒的欢呼之声。
在那些混乱的呼喊声中,他辨认出了一句话:“大将军回来了!”
郑仁泰平安回来了?
薛仁贵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就疾步冲了出去,直奔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
无论大将军到底是战败而回还是得胜,当他能成功回来的那一刻,这些就可以姑且不予讨论。
可当他拨开了那些陆续分开的守营士卒,朝着天山隘口看去的时候,薛仁贵看到了一副对他而言永生难忘的画面。
这一路徐徐穿行而来的队伍,从去时的浩浩荡荡,已经变成了归来之时的人马寥寥。
他好像是能在一瞬间数清楚人数的。因为那恐怕只有数百人而已。
更让人感到触目惊心又悲哀的是,在搀扶着郑仁泰回来的士兵脸上,他看到了一种近乎苍白而麻木的神情,拖拽着满路的疲惫重新走到他的面前。
这样的一种表情,他曾经在一种情况下见过。
岁大饥,人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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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李治一把将这封快马加急送到他面前的战报甩在了地上。
“一万四千骑兵追进大漠,只有八百人回来,这就是郑仁泰这个铁勒道行军大总管给我的回应?”
只有八百人不到活了下来。
盛怒之中,李治的胸口气得不住起伏,当即痛斥出声:“我看他还不如不回来了!”
“万人困于风雪之中不辨方向,吃马肉充饥,甚至到了人各相食的地步。他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二月里推行的官职改革,是为四月的另一出议政铺路,可郑仁泰倒好,枉他对于此人寄予厚望,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一万多骑兵的损失,在任何一个时期都是一笔莫大损失。
要知道,这是骑兵!
“陛下!”
李治忽然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的眼前发黑,所幸扶住了面前的桌案才稳住了身形,而后便对上了皇后关切的面容。
“我没事……”
他还能挺住。
西域战事虽然发生了变故,但总体来说还是一场胜局。
急需解决的,是突然少了这么多骑兵震慑西域的影响。
李治重重地喘了口气,这才接出了后半句话,“替我拟旨!速令邢国公、英国公、郕国公入宫见驾。”
武媚娘刚要起身,又忽然听到李治说道:“让……让安定也来。”
第133章
让安定也来参与议事!
这话自李治的口中说出的时候, 武媚娘都在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外之色。
陛下甚至没在此时考虑其余几位驻扎在长安的将领,而是当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这无疑是意味着,女儿在东边战线上达成的几场大胜, 获得的并不仅仅是官职与物质上的封赏,也不仅是她自己在军伍与百姓之中的声名,还让李治在心中潜移默化地将她在战事上的重要性一升再升。
这种重要性, 或许没顷刻间就在他的话中表现出来,甚至在给出官职的时候犹犹豫豫。
可当西部战事有变, 大唐面对这等巨大损失,极有可能带来其他的负面影响的那一刻, 李清月便从其他“将领”之中脱颖而出, 成为了李治心中的参政人选。
或许当他说出这句话,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的时候,阿菟随后的路就要好走得多了!
不过在正事面前, 这份改变不适合再多加讨论了。
武媚娘应道:“我即刻替陛下拟旨。”
她又低声说道:“再令御医来替陛下看看?”
李治揉了揉额角:“动静小一些。”
当今天子才收到了西部的战报,就突然表现出了这样的病情复发征兆, 对于李治的形象绝无一点好处。
他朝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看去,还能看到在上头摆着的一份草案, 写着《命有司议沙门等致拜君亲敕》。
这原本是明日就要对着他才经过了一番改名、整饬之后的朝堂下达的一个议题——
讨论是否有这个可能,让僧人自此必须参拜父母以及天子。
这不像是当年那封《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一般,可以直接向天下宣告,他要让僧人道士都可以跳过道僧格的规定定罪,而必须经由朝堂议事市商榷。
以李治看来, 若他先后解决掉西突厥叛将, 覆灭百济、高丽, 以天朝上国之尊做出此等规定,或许得到的支持会更多, 所以如今正是时候。
而现在,他不得不将这份诏令暂缓颁布了。
起码,也得先解决掉西域这出伤亡的隐患再说。
这足以见得,郑仁泰这孤注一掷的举动,造成的麻烦可不止在边境!
他此前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老将晚节不保造成的麻烦,居然会比老将作战身亡还要大得多。
他心中的愤慨情绪,直到见到李清月以及另外三位被请来的将军陆续抵达后,也仅仅是平息了少许而已。
所幸,坐在下方的除了老臣,还有正值当打之年的忠诚将领,以及一个真正归属于大唐的新秀。
因为紧急传诏的缘故,李清月是被直接从御用马场上抓回来的,在她身上还穿着一套玄赤双色的骑装。
哪怕年纪是小了点,这份英姿飒爽的神态却是绝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更让李治看来欣慰的是,在她朝着英国公等人相继见礼后,其余三人也并未觉得,这位皇室公主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太子参与议事,有任何的问题。
英国公也随即切入了正题,朝着李治问道:“不知陛下此番将我等召来,是有何要事相询?”
李治面上的神情看似还能维系住沉稳,桌案之下的手却是早已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再度在下方四人的脸上扫过,这才徐徐开口:“铁勒叛军已成功被我大唐兵马驱逐出天山地界。”
这显然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