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的调兵可以不考虑这一点,但像是李谨行这样的情况,当然需要。
所以泊汋城这边在种地的时候,李谨行执掌的平壤城这边也是同样的。
而且他需要种植的田地数量还不少。毕竟,陆续抵达高丽驻扎的唐军兵马约有两万人,按照人均一年十二石的消耗,也得要二十四万石的军粮了。
“屯田司?”刘夫人愣了一瞬,“公主想说的是司田司吧?我在和将军问起此名的时候他还说,也不知道为何要在今年改出了这么个拗口的叫法。”
李清月无声地对远在长安的阿耶发出了一句问候,只是没在脸上将这份嫌弃的情绪给表现出来,应道:“对,我说的就是司田司。”
刘夫人道:“不错,他们是来了些人手,帮将军把此地的军屯给划分妥当。”
“您看,朝廷划定的单地军屯不可超过一百五十个,而这两万人的军粮支出摆在这里,若单靠着自给自足的产量,需要田地二十四万亩,也就是四千八百顷,所以,按照大屯五十顷,小屯二十顷为计,最后划出了六十个大屯,九十个小屯。”
“这样的组合要易于统筹一些。小屯便是为前往各处城池驻扎的守军所设,大屯则全部集中在此地。”
刘夫人将这一番话说得几乎不带一点停顿,让李清月都差点没从这一连串的数字中回过神来。
好在她近来接触到的种植情况不少,当即反应了过来,“一顷是五十亩……也就是说,平壤周遭应该要有十五万亩的农田。”
但李清月又很快意识到,两人策马自官道上经行,沿途所见的田地应该没有那么多。
她也旋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是啊,将军近来正是在为难于此事呢。高丽的贵族被陆续迁居进中原内陆,但曾经为他们所掌握的田地却还在他们的佃农手中。对这些人来说,这些田地也算是赖以谋生的资本了,可他们希望于将粮食按照此前那样上交六成,唐军的屯田,却是需要将粮食全部汇聚在一起充当军用的,跟他们所想要达成的租赁关系还是大不相同。”
刘夫人摊了摊手,“唉,我们总不能对他们强行征兵吧。但是这样一来,要如何将这部分田地重新划分,就变成一件需要缓步推进的麻烦事了。”
李清月表示理解,“这也是没办法的情况,平壤周遭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这里的耕作发展也要远比泊汋城好得多。
但这,也恰恰给唐军打造粮食基地开设屯田制造了麻烦。
好在,平壤城内的粮食库存还没因为高丽调兵全力迎战大唐而变得空虚,起码撑过这阵磨合的时期还是没问题的。
各种事务都可以慢慢来。
可说归这样说,当抵达都护府治所后,李谨行还是不免对着李清月露出了个羡慕的神情。
谁让他听到李清月说起,她已额外开辟出了数万亩的水田,甚至已让高丽人都主动参与到这种与此前有别的种植之中,还将人口账册都已先行往长安送去过一份,争取到了边界的拓宽。
泊汋境内有用矿脉也已经过了一轮的勘探,而她此次前来,是想要和他这边,对于煤炭的瓜分做个商量。
“反正平壤一带的煤矿不在少数,倒不如将我那头所需要的一并开采了,要么按照通宝结算,要么就由我这边的兵力协助戍防,李将军觉得如何?”
这话被李清月问得漫不经心,李谨行甚至还看到,这位小公主大约是因为和他夫人相谈甚欢,在此地也不拿自己当个外人,一边说,一边从面前的暖锅中捞出了两块鹿肉。
随后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他所在的位置,仿佛是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但李谨行的表情还是不免在听到这句发问的时候,就卡壳在了当场。
倒是他夫人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此刻的尴尬,“公主,您这是在为难他呢。泊汋那头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相比之下平壤这边就慢了太多了。”
“您之前不是都已知道了,我们这儿光是田地划分的事情都还在和当地百姓拉扯,更别说是其他事务了。所以,那几座煤矿目前还都处在暂停生产的状态,实在是苦于没有多余的人手。”
李谨行这才接上了话,“是啊,总得先将吃饭的问题解决了,再来考虑其他的东西吧。”
他原本觉得自己被委派到都护府长官的位置上,和他此前辗转作战于各地折冲府的情况应该差不多。更何况,他虽然出身于靺鞨部,却并不是个纯粹的莽夫,无论是兵书还是政论之书都看的不少,也姑且可以叫做一个“文武兼备”。
但真到了实践的时候,就有种种不可预知的困难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名字叫做谨行,倒不代表他真是个谨慎迂腐之人。
要不是还因为公务限制,他险些想要在李清月说出煤矿一事的时候发问,泊汋城那边还有没有多余的人手能够协助他这边恢复矿业。
然而下一刻,却是安定公主抢在了他的前面开了口,“没有多余的人手……不对吧,你夫人不算个有管理天赋的人手吗?”
在前来治所的路上,刘夫人对军屯田地之事真可谓是侃侃而谈,让李清月对她更添了几分兴趣。
当她问起刘夫人为何会对此事如此了解的时候,刘夫人竟说,这并不是她专程去了解过,而是负责主持中馈磨炼出来的本事。
李谨行所在的靺鞨部突地稽家族人数不少,作为耆国公继承人的李谨行乃是其中当之无愧的族长,而与之相对的,便是刘夫人需要掌管的事务相当繁多。
所以,多年间的习惯,让她只需要从李谨行和屯田官员交谈的短短几句话中,便已足够将大致情况判断个明白了。
李清月不由咋舌。姑且不论她的武艺骑射,这种本事……光用来管家可惜了吧?
这是个多好的人才啊!倘若人在她的手底下,她都敢效仿之前的情况一般,给她争取个官职来。
相比之下,李谨行虽对他夫人给了不少行事的自由,却当真是在暴殄天物!
李谨行刚一愣神,就听面前的安定公主用更为认真的语气说道:“开采煤矿铁矿乃是此地的一项要务,总不能等到几个月之后再慢慢恢复,九月末可就又到结冰之时了,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可以给你浪费。”
“我要是你,我就让你夫人用那管家的本事,先把煤矿管起来!”
第147章
李清月年纪虽小, 气势却丝毫不小。
自从见到这位安定公主以来,李谨行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以这等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话,更是以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来。
李谨行恍惚间反应过来, 这毕竟是一位经历过战场拼杀的小将军,而并不仅仅是一位前来此地掌管封地的公主。
但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回问:“公主是在说笑吗?我夫人毕竟没有秉办此事的权力, 怎能……”
怎能去负责管辖煤矿之事。
“可事急从权的道理,既然你我都是在战场上混过的, 总不会不知道。”李清月一点没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与其说我是在跟你说笑,还不如说, 我是在给你谋划一条出路。毕竟, 我那头种的是水田,你这里却是旱田,泊汋周遭千户之民, 和你所面对的压力也大不相同。起码在治理地方上,我是没有什么可供你参考之处的。”
“与其说问题出在你的夫人没有这个中央赋予的权柄, 还不如说,问题在你敢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刘夫人在旁出声:“公主……”
“夫人放心,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若你不愿意管理此事我也不会强求,只是想先听听看李将军的想法而已。”李清月说话之间,朝着刘夫人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确实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随后, 她便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李谨行的脸上。
或许正是因为那句事急从权, 也或许还因为提出建议之人乃是个战功在手的公主, 在李谨行的脸上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忽然遭到此等冒犯一问的愤慨, 而是拧着眉头的深思。
李谨行不是愚蠢之人。
若非如此,他一个靺鞨人不可能在此前的数年间,看似低调却也稳固地升迁上来,直到出任封疆大吏,甚至没因为出身的缘故遭到打压。
凭借着他的判断力,他也必须承认,方才公主最开始说的那段话,起码在前半句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
现在已经是五月了,距离九月底的辽河结冰,只有不到五个月的时间。
在九月之后,辽东不比关中,以其寒冬腊月的天气不可能再进行太多的室外劳作。
若是再因为这些田地争端之事耽误时间,延缓煤、铁两矿的重启,这个时间就只能往后拖延到明年去。
但若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就算李谨行身在此地的头号目标其实是确保高丽稳定,他在官员考校上的评分也不会太高!
因为他只做到了一个官员最为基本的任务,放在边关显然是不够的。
这对他这个此地的新官来说,也绝不是个好消息。
毕竟,煤矿这东西在如今,比起供给上层御寒,更像是个战备资源。
以至于在这出权衡对比中,李谨行其实并不难得出一个结论,到底是让夫人插手此事引发的问题更大,还是延迟开矿的问题更大。
夫妻十余年,他也很清楚一个事实——自己的夫人确实本事不小。
又因他们身处边地的缘故,这种临时的越权也完全可以被理解,其实并不需要他有着多大的胆子。
只是他所顾虑的,还有另外的事情。
屋中因为安定公主的这一番话有着刹那的安静。
好像最是清晰的,便是三人面前的暖炉之中水声沸腾。
在又一个气泡破裂开来的刹那,李谨行这才从他被那一句意想不到建议打岔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缓缓开口:“公主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要我看来,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煤矿开采,不是蹲下来就能从地上捡到黑金,也不是将那些早年间效力此地的高丽矿工聚集在一起就行。”
更何况,这些矿工中有相当的一部分,在平壤最后的交战中都被调拨到了蛇水前线。
哪怕渊盖苏文因为这出两路合击败退的速度不慢,这一批人依然损失了不少。
所以当李谨行开口的时候,李清月也不难看出,他说的同样是几句大实话。“公主,就算是让夫人协助于我,先将煤矿给统筹开辟起来,开采人员和监工也是不够的。”
“眼下这一百五十个军屯的田地开辟,合计二十四万亩之多,在确保士卒能够定期参与演兵训练的情况下,需要四千多人参与到耕作之中。”
“高丽境内合计城池一百七十六座,就算其中的部分城池已被废置,只按照小屯布置巡逻兵马,也需要万余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余下两千人在平壤随时待命,三千人守边,再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这还是在百济这边是自己人,营州能作为策应的情况下,都已人手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若是高丽人各个心向大唐、听从安排,李谨行或许还敢从那最后的五千人中抽调出一部分用于矿脉督军,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和高丽矿工一起完成今年的开矿目标。
但就连李清月都在选择用徐徐图之和利益诱惑的方式,与这些亡国之民接触,李谨行又怎么会不明白强逼容易逆反的道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才是方今的情况。
“我看这不是光有主事之人就能实现的事情。”李谨行轻叹了一口气。
“李将军读过《水经注》吗?”李清月看了他一会儿,竟忽然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这个问题和方才所谈论的话题真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
“自然读过。”李谨行答道。
水经注又不仅仅是一本自然地理的作品,在其中也不乏军事资料。他既然矢志要做个对大唐来说有用的将领,又怎么会忽略掉这一本书。
“那么李将军应该对其中一段关于龟兹的记载有些印象。”
龟兹?
李清月没给李谨行以回忆的时间,继续说了下去,“在其中写道,龟兹的北面有一座山,山上的夜晚能见到火光,白天生烟,当地的人采集山中的煤炭,冶炼山中出产的铁矿,制作出来的铁器能够供给西域三十六国所用。”①
“李将军觉得,高丽比之龟兹如何?”
李谨行只沉默了一瞬,便出口答道:“高丽之地的地产丰饶,远比龟兹要强得多。”
他有过驻扎西域的经历,更容易给出这个结论。
自他抵达高丽以来,也陆续为府库之中的记载感到惊愕。
也正是这些记载让他明白,唐军此前无法一鼓作气消灭掉高丽,很可能并不仅仅是天寒地冻不适合进军的缘故。
煤炭和铁矿凑在一起的威力是当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