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随即思考了下去:“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弹劾起到更好的效果呢?”
依然是通过夫人走荣国夫人的门路显然是不行的,不然皇后也不必让右相来提点,恐怕是她自己不想直接涉足此事,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也对,谁让许圉师是雍王的老师。若是由皇后来直接办这事,可能看起来不像是大义灭亲,而是断尾求生。
寻常的上奏,又很有可能因为陛下不想处理左相引发朝堂动荡,而起不到效果。
袁公瑜冥思苦想良久,忽然灵光一闪,来了主意!
第二日,李治就收到了一封有些奇怪的奏折。
这封奏折不仅是密封粘上的,还写着的是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官名与人名。
但当他拆开奏折后又发觉,这其中的字迹分明有些眼熟。
中书省是为李治起草诏令、协助决断公务的,这其中每个人的字迹,李治都清清楚楚。
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是袁公瑜的笔迹!
“他搞什么名堂,要用这种方式上奏?”李治拧着眉头,往下看了下去。惊见其中写道,左相许圉师纵容亲子田猎杀人,田主家人状告无门,被司宪大夫杨德裔压下了案件。
左相结党、包庇凶案,已在长安民间有些议论之声,为防止此事影响到陛下的形象,他不得不冒险将其上奏,恭请陛下圣裁。
如果陛下对此事心存疑虑,可至某处调查取证,将此事勘探明白。
……
李治面色骤变,一把将奏折拍在了桌案之上。
“这两个混账东西!”
如果说许圉师和杨德裔敢弄出这等欺瞒君主、枉顾律法之事,已是让他愤怒不已,那么袁公瑜的这出匿名上奏,就是让李治的怒火往上攀升了一个层次。
哪怕袁公瑜没将自己为何要用改名换姓、密封奏折的方式上奏在其中说明,但李治自己难道就不会去猜吗?
比起司宪大夫这个宪台高官,比起左相许圉师,从永徽六年到如今官职并未升迁的袁公瑜,显然是相对弱势的一方。所以他在并无“靠山”的情况下只敢向陛下告知情况,而不敢做出实名检举之事。
相比之下,司宪大夫杨德裔之前弹劾郑仁泰与薛仁贵,就很敢指着鼻子将他这个当皇帝的也骂进去!
新仇旧怨搅和在一起,很难不让李治在情绪上有失偏颇。
但看看他们做的都是个什么事!他有些情绪上头又有何妨!
贞观年间,吴王李恪在安州以狩猎为名践踏田苗,尚且没闹到杀人的地步,就被御史台给弹劾上奏,遭到了处罚。
难道这个左相的儿子是比皇帝的儿子还要更享有特权是吗?
有那么一个瞬间,袁公瑜这封摆在李治面前的信,仿佛变成了长孙无忌在他面前说出的“政化流行,固无遗阙”之言,但好在,李治又很快意识到,许圉师终究没这个变成长孙无忌的本事。
现在的他也不是刚刚掌权的天子。
更不用说,许圉师这个包庇子嗣的行为,已是将明晃晃的把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么当许圉师没能将这消息给真正压制下去的时候,便该当承受犯下此案的结果。
“来人!”李治当即召集了近侍,“去查查左相府近来发生的事情。”
这个结果反馈到李治的面前,并没有花费多久的时间。
许自然田猎杀人之事确实没闹到长安街头来,但并非毫无风闻。
他匆匆赶回左相府的时候就已是六神无主,根本没能做出妥帖的扫尾,而那田地主人的家中既然能想到先将消息奏报御史台,也确实如武媚娘所猜测的那样,还有些抗衡强权的资本。
在听到天子近侍与北衙士卒解围后做出的问询时,那田主的家人喜出望外,一股脑便将事情给吐露了个干净,连带着他们在上奏失败后险些遭到驱逐之事,都给说了个明白。
李治闻讯勃然大怒,“把许圉师给我带过来。”
这个身为大唐开国功臣之后、自己又担任要务的重臣,就这么站到了盛怒的帝王面前。
两厢对望之间,李治都不免有些痛心。
“你知道的,我本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之下传召你。”他看着许圉师徐徐开口。
这几日间的怒火上涌,加上气象骤变,让李治甚至觉得自己的头脑又昏沉了起来。像是这新修的蓬莱宫,都没法让他那病症凭借着风水地势之利有所好转。
在眼看许圉师人都已到他面前却还没有认罪之态的时候,李治更是比任何一刻都要确信,这朝堂局势自古以来都是主弱臣强,主强臣弱。他只是稍稍一有松懈,便又有人意图卷土重来。
他也终于收回了那一点对许圉师子孙不孝的同情,沉声发问:“有人弹劾你欺负百姓,隐瞒不报,滥用权势,横行霸道,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他要听听看,许圉师能说出些什么鬼话来。
这句发问袭来,许圉师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李治打量的目光,显然在这乍看起来未改的神情中,他心中已有些慌神了。
在选择了为儿子做出欺瞒举动的时候,许圉师已猜到有可能会遭到责罚。
但他其实不觉得自己会这样快地遭到陛下的亲自问罪,还是以这等咄咄逼人的方式。
在挡下此事的时候他有过考量,觉得相比于西突厥内部的再一次分裂内讧,和十二月陛下将要为彰显天子威仪而举办的田猎,只是死了一个田主,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司宪大夫选择为他隐瞒的举动,更是让他感到了几分安心。
甚至让他觉得,只要他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将儿子给送远一些,再过上一阵,也就更不会有人计较此事了。
可偏偏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不知道是谁将此事给检举到了陛下的面前,还像是在其中进行了一番添油加醋的陈说,让他上来就面对的是陛下最为严厉的问责。
或许比起慌乱,许圉师心中更为激烈的情绪还是——委屈。
郑仁泰将一万多名骑兵折损在了边境之地,只有自己和八百骑兵回返,这些回来的人还大多处在了情绪崩溃的状态,再无法上战场,在这样的情况下,就因为对方的过往功劳,陛下对他轻拿轻放,也没闹到这等形同三庭会审的地步!
可为什么轮到他,便是这样的情况。
以至于当他开口之时,却不是在坦言自己的错误,而是据理力争一般说道:“滥用权势?我能滥用什么权势,所谓横行霸道,要么得手握强兵,要么就要坐镇军事重镇,可我只是一名文官,只知道上朝之时侍奉君主,下朝之时闭门自守罢了。若是因为我身居门下省首位,不能合乎所有人的心意,便遭到了他人的弹劾,那么陛下觉得我是在滥用权势也无妨。”①
这话一出,李治都要被他给气笑了。
听听他这话说的!他还觉得自己怪有理的。
李治在桌案之下的手都攥紧在了一处,险些想离席而起,上前去看看,这许圉师到底是何来的脸面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何来的执念,非要在包庇儿子的这条路上一门心思走到黑。
还是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才让他的情绪稍有和缓。
但许圉师这话说得实在不像话了一些,以至于饶是愤怒的情绪有所回落,李治还是怒道:“怎么,你还因为自己没能得到领兵的资格而感到委屈吗?!”
“微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李治骂道,“你给你那没本事的幼子请来了个奉辇直长的正七品官职,算是祖辈蒙荫,姑且不提,但他践踏田苗在先,杀人灭口在后,你还为他买通司宪大夫掩盖罪名,我看这长安城里,就没人有你许圉师的胆子!”
许圉师缄默不语。
武媚娘开口接道:“许相实在不必在这里装哑巴。你完全可以在你儿子向你请求援助的时候装聋作哑,让他该得到何种惩处就是何种。你也可以在和宪台的来往中少说两句,免得有些人觉得能通过帮你儿子洗脱罪名攀附上你这座大山。你更可以在刚才就闭嘴,而不是觉得自己没在其中滥用权势。”
但是他都没有。
像是为了应和皇后所说,几本文书被李治从上首丢在了许圉师的面前。
“你儿子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和田主起了冲突,这田地之间的痕迹清清楚楚。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应该也很清楚,反正大理寺已经上门抓人了,很快就能有一个更确切的结果。”
李治一字一顿地说道:“许圉师,你真是让我失望。”
能被选作皇子公主的老师,本就在其品格上有着过硬的要求。早年间的许圉师可不是这个样子。显庆三年之前,他还被派遣去修撰太宗实录,更是李唐文臣中接近于顶峰的待遇。
正是因为如此,这句“失望”,在被李治说出口的时候,谁都能听得出,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实意。
也包括了许圉师。
所以他更不知道该当如何作答了。
在他苍白下来的面色中其实不难让人看出,与其说他是到了此刻依然嘴硬到不肯认错,不如说,是在天子凌厉异常的目光中,他不知道自己该当对这句“失望”如何应对。
他也终于意识到,他觉得可以冒险一试的包庇,在陛下这里,显然是一条绝不容许触碰的底线。
而且,他不想将这句承认自己晚节不保的话说出口,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说出这个结果。
“诸位对此有什么看法?”李治已转向了此地旁听的各位宰相发问。
接到皇后眼神示意的许敬宗当先一步扬声说道:“人臣如此,罪不容诛。我看陛下还是对此事从严处理才好,以免将来有人效仿,同样选择包庇族中子弟。需要严刑峻法处置的还有那杨德裔,毕竟,宪台、大理寺等部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若是还和朝堂要员有所勾结,又怎能替陛下肃清天下冤案,监察朝堂百官。”
“罪不容诛”四个字一出,许圉师便已遽然侧头,朝着许敬宗看去。
这位地位尤在他之上的右相,将这句意图将他置于死地的话说得好生斩钉截铁,也令人唇齿生寒。
人人都道许敬宗是个擅长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在与许敬宗一并修编史书的时候他还未曾这样觉得,但在今日……他咬字清晰的“人臣”二字,以及随后的那番说辞里,却当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而在局势已经被推动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还能说什么来自救呢?
许圉师自诩满腹经纶,却发觉,打从他走错了那第一步开始,他既然没有当即认罪,也就没有可说之言了。
其余几人的响应,几乎是在许敬宗开口的下一刻便接连出口,那深谙陛下心意的上官仪更是发出了一段批驳的重话。
而随后,就是陛下顺着这些表态下达的指令:“传朕旨意,将许圉师……和杨德裔一并锁拿,褫夺官职,关入大牢,等朝堂议事之后定罪!”
卫兵当即上前,将许圉师拖出了殿外,狼狈得再看不出一点左相的体面。
许圉师也确实不是长孙无忌。
在被拿下送往大理寺监狱的这个结果面前,他没法抬出诸如先帝这样的理由,也没法再依靠着官官相护、为自己找到敢于求情的同僚。
他和其他利益联结的官员,根本达不到当年长孙无忌一手操纵朝臣起落的地步,所以当杨德裔这个司宪大夫也跟着被下狱,面对着不是处死就是流放结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警告了。
也如他为自己辩解时候所说的那样,既然他都没有一个领兵的权柄,他所能做到的横行霸道确实有限。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当此事被上奏的时候选对了方式,一举点燃了李治的怒火后——
它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起码从天子的角度,拿下这个有叛逆之心的臣子,好像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的事情而已。
但在那几位宰相陆续从此地撤去的时候,武媚娘还是看到李治揉了揉额角,在神色中闪过了一缕倦怠之色。
她提醒道:“陛下若是头疼的话,还是早些休息吧。”
李治叹了口气,“我头疼的又何止是眼前呢?今日能有一个许自然,上头有许圉师为其掩护,明天就还能有一个崔某某,找到某个姓崔的上司为其担保,后天可能就是杨、李、郑、裴……”
“这些人总想着在天子权威之上还能有自己作威作福的机会,恐怕到我死的那一刻他们都不会消停。”
这简直是一场仿佛不会停息的争斗。
偏偏要想将这些世家大族给一鼓作气打压下去,光靠着科举制的选贤举能,好像已经不能满足要求了。
他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缓解他的头晕脑胀病症,但他那抓握住桌案的指尖,却能被清楚地看到因为过分用力而绷起的泛白之色。
“我倒是觉得,陛下不必如此悲观,就像今日的许圉师能在尚未成气候的情况下就遭到弹劾,明日真有人想要从中效仿,也必然有忠臣良将愿意为陛下分忧。”
“比起担心更有后来者……我从中学到的却是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