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听着皇后劝慰的语气,问道:“学到了什么?”
武媚娘答道:“当然是这教子之事。旁人要争取到一个入流的官职尚且需要拼尽全力,许自然却能从七品官起步,再有许圉师平日里对其疏于管教,放任自流,宠爱过甚,这才有了他胆敢田猎杀人一事,还敢去求他父亲为其脱罪。陛下,我们的几个孩子,可绝不能养成这样的毛病。”
“太子这孩子,我是不担心的,毕竟他身边有陛下指定的良师益友,更有朝臣从旁监督他的一举一动,但贤儿与旭轮,却不能放任太过了,否则要是养出个滕王的性格,我看陛下的头疼病还没好,我也要被气出毛病来。”
提到李贤,李治稍稍将那被许圉师败坏的心情恢复了一些,“你说得对,等过几日,对许圉师的处置完毕了,我就给贤儿重新选个老师吧。”
李治也不免觉得有些庆幸,许圉师只想到让宪台为其脱罪,没让皇后也帮着他一起说话,让李治在眼下的交谈中,不必面对什么人心背离的窘境,便又接着说道:“既然媚娘觉得,溺爱容易养出纨绔脾性,那就给贤儿的课业也多加一点吧。”
“此外……”李治将那只原本搁置在额角的手改为扶住了前额,继续说道:“今冬十二月的田猎,就取消了吧。”
闹出了许圉师和许自然的这桩案子,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田猎。
何况,与其说是因为他希望通过取消此事,让京师百官与百姓看到他的态度,不如说,在这几日的心情起落中,他对于自己本就不太好的身体有了一种更为不妙的感觉。
许自然一案的出现,到底是不是对他这种病症恶化的呼应,李治不敢确定。
他甚至不敢去问他的枕边人,在今年入冬之后他的脸色是不是越来越憔悴,已经到了更加容易被人看出来的地步。
当他不能办成、而他的皇后能够办成的事情越来越多后,哪怕他依然对皇后有着一种远胜过朝臣的信任,有一些话他也心存顾虑,不敢说出来。
所以他才如此快速地将许圉师下狱,希望以此来彰显自己的生死裁决权柄。
对了,随后,他还会给那匿名报信的袁公瑜以升官嘉奖,让更多人在察觉到局势不妥的情况下,能将消息送到他的面前!
谁让上官仪、薛元超这些人的反应还是太慢了……
还有……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到皇后说道:“陛下的田猎不举办也好,安定之前还来信说想要在田猎上大显身手,我都怕她又闹出点什么动静来。只是,她若是因此跟您闹腾,我是不管拦的。”
李治:“……?”
他抬头,努力从皇后脸上辨认了一番,只觉那上头写满了一个意思——
女儿每次跑路都是他这个做阿耶的导致的,那么她回来也得由他来留人吧?
但是这事吧,怎么听起来就那么令人犯愁呢,甚至有短暂的一瞬压过了思虑许圉师之事。
可当李清月当真抵达长安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这个尤为肖似她母亲的孩子虽未甲胄在身,却已越发显出一派上位者风度,一时之间,李治心中只剩了“有女如此”的欣慰。
甚至有种,“可算回来了”的满足。
比起许圉师竟然有个将他坑进了监狱大牢里的儿子,他李治至多就是有个沉迷鬼神之道的废太子儿子,剩下的几个,尤其是皇后所出的,个顶个的聪慧孝顺!
除了容易给人带来的惊喜过大之外,真是挑不出毛病来。
“阿耶见到我这么惊喜啊!”李清月伸手,在有些走神的李治面前晃了晃,想到自己在抵达长安之时就听到的消息,对于李治所想有了几分猜测,对于自己随后要做的事情,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可否劳烦阿耶移驾,来看看我给您准备的礼物?”
李治回过神来,含笑开口:“你就去了封地这么短的时间,能弄出什么花招?可别是又出兵什么地方了……”
“那您可就太小看我了。”李清月昂着脑袋骄傲答道,“我今日还非要给您和阿娘一个惊喜不可!”
“但有一句话可得说在前头啊,”她刚领路走出了两步,又忽然停住了脚步,歪过头来笑道:“阿耶,距离我的生辰可不远了。”
她今日给出的惊喜,是要在明年元月初一连本带利收回来的,绝不会给李治以反悔的余地!
第161章
“你个小财迷, 少不了你的生辰礼物。”
李治被许圉师气得头疼,总算在这子女对比中找到了点安慰,又哪会在此刻计较女儿的诸般说辞。
他想想, 近来似乎也并未从安东都护府方向再多传来什么消息,反而是那前来恭贺蓬莱宫建成的金法敏,已算是这其中最为特别的一件事了, 便也只当她是从辽东带回了什么土特产吃用之物。
可若是那辽东之地能有什么格外特殊的东西,那头又如何还会保持着这样贫穷的状态?
不过她送礼物能想到他这个做父亲的, 而且是当先说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也算是有长进了。
还是先看看她到底要送些什么再说。
……
蓬莱宫中给安定划定的居所距离皇后的含凉殿不远, 同样毗邻太液池而建。
当然,李治其实不太喜欢这一带的水汽旺盛。
好在如今已是入冬,北面的窗扇又大多关闭, 少有池上冷风吹入殿中,倒是没那么重的霜露寒冻之气。
更不用说, 当他迈步踏入那殿门的时候,里头就已点好了炭火驱寒。
随即而来的还有一件黑色的毛皮大氅。
“都已在屋内了, 哪有这么冷。”李治有些无语地看到,自己这边才将风氅给脱了下来,那头李清月就已将一件新的送到了他的身上。
虽说这件新衣的毛皮颇为完整,品相绝佳,在那漆黑的颜色上还流转着一层油润发亮的质感, 显然在制作手艺上下了些工夫, 但也实在犯不着在这个时候上身。
“可这是我给您送的第一件礼物啊。”李清月伸手, 阻止了李治想要将其脱掉的意图。“我刚入长安就听说您打算将今年的冬季田猎给取消了。那敢情好!”
李治疑惑地看向了她,想到此前媚娘说过的话, 不免有些奇怪,为何女儿对田猎的态度和皇后所说的有些不同。
却紧接着听到她说:“我原本是想在田猎之上再来一次大显身手。但现在这情况也不错,京郊能狩猎到熊罴猛兽的地方只有秦岭和禁苑,可入冬之后山中难行,原本就没那么多人肯入山,更别说是长安城中的贵胄子弟。这样一来,我送上的熊皮大氅便是独一份的了。”
她一脸得意,“阿耶不知道吧!这可是我在太白山中亲自狩猎得来的。”
“你自己打的?”李治震惊发问。
这熊皮分量不轻,足以让人猜到这不会是出自一头小熊。
可谁家不满十岁的孩子自己去打成年黑熊的!
但想想她此前的战功中本就已有斩杀敌将之事,又好像并没有那么奇怪……才怪。
这还是太过吓人了一些。
李清月却是当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那是当然,我骗您这个做什么!”
“彼时我带人入山测试辽东防寒之物,也顺便看看山中能不能找到几株人参,带回来给阿耶阿娘补气,哪知道半路杀出了一只黑熊,还想趁着我在那里取人参来袭击于我。”
“但它也未免太小看我的本事了。”说话间,她比划了个弯弓搭箭的动作,眉峰轻挑,“我三箭取了它的性命,还都在咽喉、双目,那黑熊抢食不成,就成了这件毫无破损修补的熊皮大衣!”
“此事辽东地界上都传遍了,说我这位安定公主果然是凭真本事当上那大都督位置、领到这封地的。可惜没法将那么多人全带到阿耶的面前,讲讲我当时的表现。”
她说到此地,眉目间好一派少年意气。
这一份傲然的光采,更是让李治都不由觉得自己为之所牵动,只觉这熊皮大氅上,好像也在这一刻流动着一层烈焰。
在这样的语气面前,没有人会怀疑她所说的话有什么弄虚作假的成分。
李治甚至觉得有点后悔,为何自己已提前将取消田猎的话给说了出去。要不然,让女儿再来一次当场献宝,只怕当即就能变成长安城中的美谈。
不过,如今这样倒是也不错。
三箭射杀黑熊啊……
他与皇后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对安定此举的担心、意外与骄傲。
这真是好一个武德充沛的小将军!
在收回目光的同时,他伸手摩挲了两下这毛皮内里,又凭借着自己的经验觉察出了几分不同。“这皮质好像要比寻常的柔软一些?”
“阿耶好眼力,不过这一点我要先留个悬念,之后再说。”李清月一边说一边朝着李治伸了伸手,示意他落座之后再谈。
“好啊,你还学会玩神秘了……”李治笑道。
这头一件礼物便因出自安定之手而尽显心意,李治原本的期待顿时往上被拉高了几分。
在他与皇后相继落座后,就见李清月拍了拍手,当即有宫人将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给带了上来。
在这托盘之上,蒙布之下,赫然有着一块不小的凸起,若是观其形态,似乎是一个……罐子?
当红布被揭开的那一刻,李治便发现,他并没有猜错,在下头藏着的确实是个罐子,还是个在形态上有些特殊的罐子。
那罐子由打磨到只剩薄薄一层的白水晶组成,虽然因为体积不小的缘故稍有几分杂质,但若整体去看,便宛然一大块寒冰放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其中,一支根须完整的人参就躺在透明微黄的液体之中。
珍稀的药品,李治这样的身份见得不少,在他患病在身后也就更是如此,但他可以确定,在他所经手过的人参中,能达到面前这一支品相与年份的绝不多。
更不用说,大多的人参为了避免超过其保存的时间还没派上用场,还会被晾晒炮制成干参,哪像是在他面前的这一根,除了上头并没有残存的泥土外,几乎还保留着它刚刚被挖掘出来的状态。
李清月说道:“我先前不是说了吗?我进太白山脉本就是想要去找人参的。碰上那黑熊的时候就是在挖掘这一支。”
“幸好啊,那黑熊还没来得及扑上来,采参人也没因为这出意外就将根须给截断了,正好用来给阿耶阿娘泡酒喝。”
这人参珍品倒没让李治有太多的意外,但李清月的后半句话却当真是让他有些奇怪了。
“泡酒喝又是什么特殊的服用方式?”
“自然是因为市面上一种新酒的出产,让孙神医有了新的想法。”李清月解释道,“人参虽然是大补之物,对于阿耶来说却是药力太猛了一些,像阿娘这种身体康健的,也没必要将其当菜去吃,所以他冥思苦想之下,想出了个居中过渡的方案。”
这个人参泡酒泡出的结果,在她途经洛阳的时候拿给孙思邈看过,所以套用上孙思邈的名头,李清月是一点没觉得有什么心虚,更没觉得是在给自己下头的酒业打广告。
这些话在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或者说是在她决定了要以人参配酒后就已经历了一番深思熟虑,讲得不是一般顺口。
“这个方案,就是用烈酒将人参之中的药性给浸润出来,然后以少量饮酒的方式将药性混合在酒力之中下肚。对了,这种酒是越放口味越柔和,而人参的药性也需要时间才能被取用出来,所以最好再放上三四个月,到了开春之后再行饮用。”
“不过现在嘛,倒是可以先让阿耶阿娘品尝看看。”
在那放酒的托盘上还有两个和“酒坛”同一材质的小酒杯,李治随即便看着女儿将这装满的酒坛给小心打开,用酒勺将里头的酒水舀出到了杯中。
“酒性偏烈,人参又补,按照孙神医的意思就是,等到酒水再次启坛的时候,阿耶每日最多只能喝这么多。”
别看李治抱病,他气性还不小呢,“光这一口能喝出个什么味道来。”
“那您也不能把药当汤水喝。”李清月一边示意宫人往酒坛里重新补了点酒,这才将其重新封口,一边朝着李治提醒道。
“行,我记住了。”遵医嘱这种事情他做得一向不错。
见武媚娘朝着他做出示意,李治也随即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将其一口饮了下去。
当酒水入口的那一刻,他顿时意识到了为何安定会说此酒有些特殊。因为这果然是一口“烈酒”!
比起长安城中能被称为烈酒的酒水,此酒入喉之时的烧灼之感还要更强,但在继续淌过之时,又有一种别具一格的醇香滋味泛了上来,混合着人参的药香,以及酒味辛辣过后的回甘,一并交错在了唇齿之间。
“好酒啊!”李治都不由感慨了一句。
他非好酒之人,他的身体也不支持他大量饮酒,可这并不妨碍他从这一口烈酒中品尝出它的前景。
但刚才阿菟说的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