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一支突然兴起的叛军!
……
来济望着远处的沙尘目光凝重。
哪怕在他的视线中,这些沙尘还没被吹到眼前,但先一步抵达城中的战报,已经将危机说得很明白了。
“别愣着了,赶紧走吧!”杨德裔站在城头都觉得有些腿软,连忙试图去拉动来济的袖子。
可对方却像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他的动作,先一步避让了开来。
“您还在等什么呢?”杨德裔简直不能理解来济的行为。
哨骑的探报在经过了来济的手后也给他看过,上头写着——
阿史那弥射暂离五咄陆部的这短短时间内,这一头竟再度起火。
朱邪沙陀部与回纥葛逻禄联手,忽然进攻庭州,猝不及防间,庭州境内清海镇与轮台已接连失守,叛军直扑金满城而来。
伊丽道兵马在独孤凌云与两位阿史那将军的带领下还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做出回援。
而凭借着庭州境内的守军,也不可能对那头的叛军做出阻拦。
“这群该死的贼子!”杨德裔愤愤不平。
降而复叛,叛而复降,难道此前大唐打出的战绩还不足以让他们清醒吗?
凭借着他们的本事,一旦大唐铁了心要对付他们,他们根本不可能有胜算。
可杨德裔又哪里会想到,等闲的情况下,无论是薛仁贵对回纥叛军的雷霆手腕,还是阿史那卓云对步真野心的快速瓦解,都足以让他们安分一阵子,直到被陆续分化。却因为吐蕃的横插一脚,让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
随后的利益瓜分会不会出现问题姑且不论,起码在现在,他们要先夺取到被大唐羁縻统治的土地,再来谈论其他。
“走吧!”杨德裔继续劝道,“我知道您自从上任以来便对庭州各镇的城墙进行了一番修缮,以图在必要的时候派上用场,也想要消弭掉早年间贺鲁攻伐此地造成的影响,可时间太短了。”
庭州驻兵的不足,让来济没有这个时间这么快达成目的。
反倒是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先到了!
杨德裔极想给自己一个巴掌,为何非要掺和到左相许圉师和他儿子许自然的案件之中。
结果他非但没有在其中讨得了好,还被流放到了西域,甚至……
甚至要面对这样的生死险境!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庭州,前往西州、伊州甚至是玉门关内的兰州、鄯州等地搬运救兵,或者是找个足够安全的地方,等到蒙池都护府境内的兵马察觉到此地的异常尽快回返。
然而杨德裔听到的却是来济一句斩钉截铁的回复:“你走吧。”
“我……你不走?”杨德裔当即抬高了音调厉声发问。
大敌当前,这句变调听起来还有些尖锐。
他在想什么呢!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能走。”来济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弃城而走,再多添一个笑柄,给父兄蒙羞。”
他没管杨德裔做出何种表现,高声朝着下属吩咐:“取我战甲来!”
在说五个字说出的那一刻,杨德裔可以清楚地从来济的脸上看出,这个留守庭州,比起守城更像是送死的决定,并不是来济随随便便做出的。
这是他审慎考虑后的选择。
在过往的数月中,杨德裔总觉得对方在已经被流放台州的时候还要上奏惹怒天子,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现在……现在他选择与城共存亡,同样是个傻子。
偏偏就是这个还有几分怯懦名声的傻子,让杨德裔在此时不知道该当用什么话去劝谏。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来济的父亲,曾经也是做大将军的。
可惜……
“好,你不走我走!”杨德裔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希望我把救兵搬来之后,你还能活着!”
西突厥与回纥的联军随时都会到,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给他纠结!
他弘农杨氏总算还有那么一点名声,说不定就能说动哪一路援兵在未得上方号令的时候发动支援。
当他随同一列骑兵策马行出金满城的时候,回头再看城楼之上,来济的身影已变得坚实了几分,俨然已是将铠甲披在了身上。
杨德裔咬了咬牙,没敢再往那个方向去看,“我们走!”
希望贼寇能来得更慢一点吧。
可当他行出数里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隐约听见,后方已传来了攻城的喊杀之声。
但无论是真实存在还是恐惧之下的幻觉,他都不能回头,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到合适的人手中!
事实上这也不是他的错觉。
在这金满城上下,交战已经发生了。
朱邪沙陀部的兵马本就不能算是远道而来。先后从清海、轮台二地获得的补给,更是让他们的将士还保持着充沛的体力。
所以当抵达城下的那一刻,他们几乎没有做出停歇,便已发动了攻城。
阿史那贺鲁反叛大唐的时候,曾经攻破过一次庭州,李唐反击期间,在最后对贺鲁围剿的军事议会上,也便是万年宫的那次议会,建立起来的金满洲正在此地。
这里曾经是大唐反击西突厥叛乱的根据地,现在却重新变成了西突厥进攻的突破口。
恐怕谁都不曾想到这一点。
而当如狼似虎的西突厥部将再次从那些被打开豁口的城墙中杀奔入内的时候,竟仿佛是当年李治登基之时的贺鲁叛乱再来。
这些城中守军除了本能迎敌之外,根本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手段才能真正将其拒之门外。
城不是坚城,兵不是强兵。
孰强孰弱,已在这一个照面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好像只是很短的一瞬,来济就已听到了第一声刀断落地的声音,但他并未犹豫,而是径直披甲,朝着交战正酣的方向走去,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那摇摇欲坠的城门。
但在势如破竹的西突厥悍将面前,这样的努力,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的刀也断了。
……
庭州的夜色降临之时,城中的喊杀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是战事彻底结束的标志。
朱邪叶护满面得胜的红光,穿过了战后休息的西突厥士卒,终于找到了钦陵赞卓的身影,一把揽上了对方的肩膀。
“你分析得果然不错,这庭州刺史就是个死脑筋,我已让人把他的脑袋挂上城墙了,这场面可真是好看。”
“对了,”他大笑了一声,“我在这庭州府库内找到了不少好酒,你我该当为庭州之胜痛饮三杯才是!”
但比起他的喜形于色,钦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喜色,依然用沉稳的语气说道:“我看叶护还是先等等回纥那一路的消息吧。”
自夺取轮台后,考虑到庭州境内的守军情况,钦陵赞卓当即建议,由他和朱邪叶护直取金满城,由回纥兵马分兵前往蒲类,阻止庭州守军有机会向西州等地求援。
倘若金满城攻伐不利,他们还能有斡旋的余地。
钦陵赞卓亲自来此本就冒了不小的风险,绝不甘心会在时间差上被人抢回了先机。
好在,两日后领兵到来的炽俟叶护带来了个好消息。
“还真被你说对了,报信之人的身份不小,说不定真能抢在长安诏令到来之前先将兵马调度过来。”
炽俟叶护朝着钦陵赞卓看去,目光中半是忌惮,半是敬重。“不过现在,他可以和那位庭州刺史去做个伴了。”
杨德裔的头颅被这位回纥叶护漫不经心地丢弃在了地上,那张脸已被沙土覆盖在了血色之上,一时之间看不太清楚神情。
炽俟叶护也对其没多少在意,而是继续朝着钦陵赞卓问道:“都护现在可以告诉我下一步的行动了吧——”
“你们吐蕃,打算什么时候动兵?”
“吐蕃?”
朱邪叶护本还在上首惬意地听着这好消息,冷不丁被这样的几个字砸在了头上,当场便跳了起来,震惊地看向了钦陵赞卓的方向。
对方的脸上一点也没有身份被人揭穿的不自在,而是面色如常地迎上了他打量的目光。
在城中议事厅的灯火之中,钦陵赞卓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抹锐利逼人的锋芒,也让朱邪叶护终于意识到,为何此前他时常觉得,阿史那步真再怎么愚蠢也不会放着这样一个人才不用。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个突厥人!
“我是个吐蕃人不是更好吗?不,按照我们自己的叫法,应该叫做藏巴人。”钦陵赞卓的语气,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这份欺瞒,会让面前之人对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朱邪叶护也确实不会。
轮台、金满以及蒲类三地的易主,意味着庭州已经彻底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大唐委派到庭州的刺史身亡,也代表,这已不是一场寻常的劫掠,而是正式与大唐撕破脸皮。
他不可能在做出了这些举动之后还选择退回去,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与回纥、吐蕃联手,继续截断唐军支援安西都护的可能,然后回师,将西突厥的另外一路兵马以及驻扎在此的唐军给剿灭!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么钦陵赞卓出自吐蕃,看起来在其中的身份还不低,便反而变成了眼下的好消息。
有他在这里,来济之死便仅仅是将朱邪叶护彻底捆绑在这出反叛战车上的凭证,而不是用于将消息传递到吐蕃的标志,朱邪叶护将不需要犯愁,地域之间的隔断会不会让战报延后送达。
因为——钦陵赞卓不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只想做个无用之功。
朱邪叶护努力平复了心绪,将自己从惨遭欺骗的憋闷中恢复过来,劝说自己在达成胜果之前还不能与钦陵赞卓翻脸,这才开口回道:“不错,你是吐蕃人反而更好。”
“那么现在,我们该当如何做?”
钦陵赞卓答道:“两件事,一件,在蒙池唐军回师之前进取西州。”
裴行俭,曾经就是西州的官员,听说他在此地的名望还不低。
所以这里很有可能不太好打。
但他此刻调度的是回纥与西突厥的兵马,只要达成胜利,不需要那么在意损失。
所以他也相信,他不会在此地落败。
“另一件事,我会即刻传讯吐蕃,告知此地的好消息,让他们发兵!”
“对了,”钦陵赞卓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又朝着朱邪叶护说道:“我猜叶护会好奇,我到底是凭什么先说服回纥叶护与我联手的。”
他没有给朱邪叶护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道:“因为我告诉他,比起西域的利益,吐蕃更想要趁机拿下吐谷浑。”
然后凭借着这块跳板进军陇右,而不是在西域和各国瓜分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