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兴昔亡可汗与阿史那将军终于回返,又已快速出兵先后平定数镇,以白杨河为界阻截叛军,我才终于敢前来此地。”
当年自关东来洛阳进入弘文馆进学的时候,崔元综还是个何其傲慢之人,凭借着自己的家世背景自以为必当青云直上。
哪知道先因安定公主的缘故被遣派来了西州,又被调往庭州,还遇上了这等突厥回纥反叛的大事,又经历了这样的一出险死还生。
他如今这条只草草接骨的腿还在走动中作痛,也不知道随后能不能痊愈。属于世家子弟的骄矜,却是早已粉碎了一地。
这倒是让他恍惚想起了早年间的一件旧事。
在他幼年之时有个算命的术士途经他家宅邸,说他这人虽然平生多逢坎坷,但命不当绝,就算落入海中都能抱木而活,必能百岁寿终。他当时觉得对方这话可笑,以他的出身何来坎坷之说,哪知道……
对方所说好像并无差错。
他刚想到这里,就被阿史那卓云快走两步,一手提了起来。那只还未伤愈的脚突然着地,疼得他又脸色一白。
卓云敏锐地抓住了崔元综话中的重点,急切发问:“你刚才说,那马商带你走的那条路能躲过叛军的追兵?”
他下意识答话:“对。”
“你还记得那条路吗?”
崔元综点了点头。
阿史那卓云大喜:“那好,你即刻带路,我等发兵横度天山!”
说话之间,崔元综便被她往营外推去。
受伤的那只脚再往前踉跄了一步,让他不由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崔元综心中暗骂了一句,只恨不得质问一句,他们发兵之前,到底能不能给他请个医官,别折腾他这个伤员了!
可惜崔元综的抱怨被他自己先吞进了肚子里,又哪里能被这些意在平叛的将领们获知。
他甚至觉得,他唯一的用处不过在,他是清河名门出身,绝无可能降贼,也就必不会指示一条错误的道路。
而在破敌的要害关头,谁还能留意到其他。
……
唐军的发兵极其果决。
就在当夜,被月光铺上了一层白霜的河岸边已是黑影涌动。
随着一声轻叱的口令,阿史那卓云一骑当先,崔元综则被裹挟在后方的轻骑之间,直奔天山而去!
第187章
当年郑仁泰带兵追击回纥迷失方向的雪原沙州, 乃是庭州以北的沙陀碛。
对于回纥人来说,这是个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的地方,对于平日里并不驻扎在此地的唐军, 却是个极易迷失方向,也让敌方有机会遁逃的地方。
所以——
绝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跨越庭州。
最好,连天山都不要让他们有机会翻越过去!
这便是当卓云发兵的那一刻, 在她统率的队伍之中士卒的共识。
崔元综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他在脱身之后恰好遇到了那样一个好心的马商, 让他获知了这样一条路,还是应该庆幸他天赋异禀, 有着天生的好记性, 才能让他在遭到近乎流放一般的边地待遇,又险些丧命于叛贼手中后,竟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立功机会。
十月的边地冷得出奇, 尤其是在夜间,凛冽的劲风刮在脸上锐利得像是一把把刀子。
但在这些骑兵的行进之中, 意图覆灭叛军的情志早已凝结成了一团炽火,让人在被裹挟其中的时候, 也觉好一阵的热血沸腾。
“接下来往哪边走?”阿史那卓云拨马回头,疾行到崔元综的附近。
他连忙收回了那些对于破敌之后的幻想,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那边。”
“你应该不会记错?”夜色之中,卓云的目光中好像也被淬了一层寒霜,在这最后一次确定中充满着将领的压迫感。
崔元综笃定回复:“不会!”
他此前觉得他合该进士登科, 庙堂显贵, 甚至在未到洛阳之时胆敢妄议皇族权臣争斗, 但在这屡次遭受的苦难中,一些更深刻的印象正在取代他所读过的经史子集, 成为对他而言更有用的东西。
起码现在,他会是个合格的指路人。
卓云颔首,当即下令:“全队下马,将马蹄包裹起来,然后加快行进的速度!”
自她抵达西域到如今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这些被她选拔出来的骑兵,在她识破阿史那步真的阴谋之前便已认可了她这个上司,经由平定蒙池都护府作乱的战事后更是如此,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命令的瞬间便已各自执行了起来。
当这支骑兵再度往前,越过白杨河之前的那道界河之时,交锋与行路都在暗夜中有若鬼魅一般发生。
而后便径直转道南下,消失在了沉沉夜色里。
这条对于西域的马匹商人来说隐蔽的路线,若是用于大军挺进来说或许不易走,对于阿史那卓云所统领的这一路奇兵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马匹商人需要用其来运输北地好马,自然也不会选择一条连马都走不通的道路。
三日后,位居天山以南的龙泉馆,便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
自天山南麓发源的两条河流彼此交错,在此地得了个交河的称呼,龙泉馆正位于这河流交汇的中心绿洲之上,也是叛军把守天山隘口的驻军基地。
对留守此地的西突厥兵马来说,看管此地的数处隘口本不是个麻烦的职务,若前线战线有变,他们还能以更快的速度撤离。
然而战斗来得何等猝不及防。
在他们来得及涉水而走之前,战事就已经平息了下去。
仅剩下这一路翻山而来的唐军砍下了叛军的头颅,将这一方营地据为己有。
阿史那卓云挎着刀越过了这些守军的尸体,自中军营帐中取出了对方的舆图,盯着其上绘制的天山脚下守军分布,终于露出了个轻快的笑容。
龙泉馆已是这其中最大的一处驻军之地,尚且不曾对天山以北可能有兵马前来报以足够的警惕,更何况是其他地方。
也该当多谢苏将军的。
苏定方日渐扩大的交锋,迫使叛军不得不将目光都尽数集中在了大沙海地带,一度入侵沙州的回纥兵马更是被迫退回到了柳中,根本无暇留意天山防线是否稳固,这就给了卓云以从中发挥的机会。
她朗声吩咐:“休息半日,然后分兵两路,清扫天山南麓据点。”
以龙泉馆为中心,叛军还有两处往来南北的要塞。
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掌握在自己手中。
然后……然后传讯于苏定方!
到时候,那自然是一个——
反击全线展开的信号!
……
也几乎就是在南麓三营尽数被破,派遣往苏定方军中的信使也将讯息传递到手的同时,天山以北的庭州,阿史那弥射展开了夺回金满城的战事。
而在这十月的尾声,苏定方也一改此前的步步为营,悍然发兵围剿柳中。
六月里的仓促征兵,让这些匆匆赶来西域的府兵应付起正当气焰盛极的叛军还有些吃力。
但在这一场场碰撞磨合与通过胜利积攒下的士气面前,这场围剿作战,打从一开始就展现出了一边倒的趋势。
回纥与西突厥兵马深知己方并不擅长守城,甚至做出了一次夜间袭营,试图对他们觉得已经年迈的苏定方来上一出斩首行动,可这样的一轮行动非但没有制造出唐军营内的恐慌,进而得手,还让他们又折损了一批精兵。
一时之间,柳中防线堪称摇摇欲坠。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濒临破碎的又何止是防线,还有叛军继续作乱的决心。
在收兵而回后不久,西突厥的那位朱邪叶护就疾奔向了回纥的驻军地,径直冲到了炽俟叶护的面前。
“此地我看是不能久待了,苏定方自后方调拨来的攻城器械都已到了,估计不会再给我们守住城关的机会。你怎么想的?”
炽俟叶护眉头紧皱,没有当即答话。
但此时这份束手无策的沉默对于他的盟友来说,无疑是在火上浇油,气得他当即扯住了对方的衣领。
“你现在在这里一句不发算怎么回事!我问你,钦陵赞卓和他那吐蕃的援军到底在何处?难道不是你先知道他的身份,也愿意与他配合,还将我拉下水的吗!”
可为何现在会变成了这样。
朱邪叶护心中的恼怒与后悔之意,在这数月间兵马大批损失、利益却没得到多少的事实面前,早已攀升到了顶峰。
钦陵赞卓还说什么吐蕃会尽快加入到战事之中。可自他离开西州回返吐蕃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是只乌龟也应该到了,更何况是吐蕃那支向来行动如风的军队!
在这一刻,朱邪叶护终于从这一直处在下风的合作里清醒了几分,渐渐意识到,或许打从钦陵赞卓选择在他身边隐瞒身份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受到了欺骗!
偏偏另外一个被骗的苦主之前一直做出了睿智洞察的表现,也在叫破钦陵赞卓身份的时候自有一派优势在握表现,让人在彼时觉得,钦陵赞卓也不过是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真正能拿到战事主动权的还是他们本身。
可现在,对方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甚至没在这西域地界上留下吐蕃插手此次谋逆的证据,只留下了他们两人在此面对苏定方的进攻,简直是……
简直是个要命的情况!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炽俟叶护终于开了口,“要我说,我们还是尽快退回到天山以北算了。起码此次联合也算是开了个合作的先河,若能自此将庭州掌握在手,凭借着天山这道天然的障壁阻遏住唐军的追击,也总比我们在更远的沙洲草原上吃灰来得好。”
朱邪叶护咬了咬牙,在这句答复面前难以多说什么辩驳的话。
对于必须尽快放弃眼前这片更为富饶的西州,他当然很是遗憾。但也正如炽俟叶护所说,在如今难以守住柳中的情况下,退兵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选择。
西州确实更为富饶,可守不住就是守不住!
带上自西州劫掠来的财富直接退守庭州,也总归不算他们白来一趟了!
“你让你的那些部将别贪。”炽俟叶护努力压制下了被吐蕃欺骗的郁闷,找回了几分冷静,“明日我们还是佯装继续守城,外围兵马也继续与苏定方周旋,到了夜里,我们就尽快退兵。”
唐军的屡次劳师远征应当也消耗不少,对他们这些降而复叛之人,应当也是气得跳脚,一想到这里,炽俟叶护又觉得心中舒坦了。
若是他们能够安然撤走,对唐军的声望也未尝不是个打击。
炽俟叶护道:“走吧,赶紧将撤兵的计划安排下去。”
可他们想得很有一套,这等小心思在士卒的交锋中还是清楚地呈现在了苏定方的面前。
意图撤军的人再怎么想要尝试做出奋勇守城的样子,在正面对敌的时候还是会留手的。
这种微妙的差别可能连他们自己都并未察觉到,对于苏定方这等饱经战事的老将来说,却等同于写在了脸上。
“到我们追击的时候了。”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刻,他便拍了拍同行的契苾何力的肩膀,其中潜藏的话已尽在不言之中。
“我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的!”契苾何力咬牙切齿。
身为铁勒人的契苾何力还一度被委任为安抚大使,深入铁勒诸部为大唐招安,结果这些人转头就来了一出反叛,无异于是一巴掌甩在了这位郕国公的脸上。